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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滿的村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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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沉落在遙遠的深處,只差一點,就要沉落在河流中,波光粼粼,映紅了半邊天際,映紅了兩岸。紅雲漸遠,鳥兒歸巢,村莊慢慢地寂靜下來。一位佝僂的老人背起載滿雜草的竹筐,顫巍巍地行走在原野中,他會慢慢地走向村莊。或許年歲太大,或許竹筐太沉,老人的頭幾乎着地,很像一座緩慢移動的橋樑。不過,老人卻一直挪動着腳步,不緊不慢、不急不燥,從不停歇,泥土的芬芳和倔強夾雜在竹筐裏,使他一口氣走回了村莊。

載滿的村莊散文

老人背的是草筐,有大有小,在魯北家鄉,各式各樣的筐隨處可見,樣式也五花八門。這些筐大多用當地的紅荊條、柳樹枝編制,實用、大方,如同莊稼漢子敦厚朴實的品格,統稱柳筐。農村人生活過日子,無非是土裏刨食,圖個家人平安和溫飽,這些筐便派上了大用處。

農人們只要下地幹活,手中拎的、肩上背的都會有一個草筐。麥田裏,春風拂面綠意襲人,那些連根拔起的雜草被農人們裝進筐裏,一抹綠色便把原野染成了一道別具一格的風景。草筐不一定只盛雜草,掉落在地的麥穗、偶然跳躍出來的半塊廢鐵,甚至還有隨手摘下來的茄子辣椒,都會放在裏面,它是農人的百寶囊,裝下了一切。這一切都是那麼自然,沒有人會在意筐裏裝的是什麼,那怕是偷來的半筐玉米或者揀到的一隻母雞,都能夠大搖大擺地揹回家去。玉米沒過頭頂是雜草肆虐的時節,天氣燥熱,暑氣瀰漫,讓人無處躲藏。農人們背了草筐,往地頭一放,順勢鑽了進去。他們不會在玉米地裏看着前方,只顧埋頭苦幹,任憑汗水打溼了衣衫,草葉割破了手臂,從不停歇。從這頭鋤草到那頭鑽出,才站起來錘錘背、甩甩胳膊,喘幾口粗氣。一堆堆雜草相間擺在玉米空裏,如同一個個標誌,錯落有形。夜幕漸漸沉落下來,夕陽隱去,他們拖着疲憊身軀的把草堆逐次塞到筐裏,塞得緊緊地、滿滿地,雜草從筐的兩邊溢出來,好像兩面旗幟。然後蹲在低頭,抽一袋早已搓好的旱菸,感受夜色習習的涼風,美美陶醉一番。拍拍身上的潮溼和泥土,吃力的背起草筐,慢慢悠悠奔着炊煙的方向而去。

更多的時候,他們下地之前會在草筐裏放兩個饅頭,半截醃製的蘿蔔,還有一壺涼開水。“不冷捎衣裳,不餓捎乾糧”,母親就這樣告訴我的。不管到哪裏,幹什麼活路,留個後手比什麼都強。碰上哪家不聽話的孩子,往筐裏一放,哭哭啼啼地背到地頭上來了。原野上有綠草、有蟈蟈、有受到驚嚇的鵪鶉,還有飛的很高的野麻雀;有蟋蟀歡叫、有野鳥高鳴,也有青蛙呱呱地發情。一個又一個原野的祕密使孩子找到了玩耍的天堂,從而破涕爲笑,哪怕獨自一人,也會玩的十分開心。孩子們會把揀到的一切放到筐裏,半塊青色的磚頭、一塊棱角分明的土坷垃、兩把狗尾巴草還有三四隻半死的螞蚱,草筐來者不拒,它容納了一切。

那時放了暑假,我的任務就是每天割一筐雜草,回家喂牛或者餵豬,吃剩下的就曬乾了,等到秋後當作柴火。約上兩個小夥伴,背起草筐,帶上鐮刀,一股風似的跑進了田野。村子外的一條小河是田野裸露的血脈,清水湛湛,波光粼粼,我能一個猛子扎出去老遠。我們游水嬉鬧,摸魚捉蝦,總能逮着幾條,然後用狗尾巴草串起來,掛在草筐外面的提手上。天色漸晚,筐裏空無一物。我就砍斷幾枝柳條,橫擔在草筐一半的位置,然後胡亂割上一些,虛虛填勻了,好像割滿了草筐一樣,然後做賊似的跑回了家。看到我們狼狽的樣子和草筐提手上面甩過來甩過去的小魚,父母搖頭一笑,張羅着開飯。碰上心情好,父母會不辭辛苦的給我做一碗魚湯。他們有着和草筐一樣的胸懷。

我見過村子裏的二生子一年四季每天都會揹着草筐,春夏割草、秋冬拾柴,只要不颳風下雨,他都會如期出門,直到天黑回來。聽老人們講,二生子年輕時當過土匪,吃喝嫖賭、無惡不作,氣得老婆領着孩子一去不回,至今沒有消息。解放後,他坐過十年牢,出來之後已是滿目瘡痍,有點老邁。他找不到子女,便跟着侄子過日子。她的侄媳婦曾當着很多人的面,一腳把他的草筐踢出去老遠,並且指着鼻子高聲大罵:養豬能下仔,養狗能看門,一天割不上兩筐草、撿不到兩筐柴,休想吃飯!二生子躊躇在牆角,半天不敢言語。

二生子從此便和草筐結下了緣分,他會揹着草筐喃喃自語,也會抱着草筐在地頭上打盹。我和一些小夥伴曾當面問過他的那些風流韻事,他就會放下草筐,壓低聲音說,想當年劉家的小妮子、王家的小嬸子,嘖嘖,那個美啊!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睛放亮,照得草筐微微顫抖。我想,難道這就是本性難移麼?假如再讓他重活一會,他還會走那條老路嗎?一晃近二十年過去了,二生子依舊顫巍巍的揹着草筐,拄着柺棍,在田野裏尋尋覓覓。或許在他的生命中,草筐纔是他真正的依靠,也是最忠實的朋友,他把所有的祕密都裝在裏面。但是,草筐也是他的包袱,裏面裝滿了一座山,承載的是天道循環。或許有一天,他會在草筐旁邊死去。

筐不僅能裝草,還能拾糞。在農村,牛羊的糞便隨處可見,只要讓人看見,準會拿鐵杴扔到豬圈或者牛棚裏。這些糞能多上一兩株莊稼。天色剛明,霧靄氤氳,村子裏的勤快人拎着糞筐,蔓延在鄉村小路上,開始拾糞。他們輕巧的揚起鐵杴,牛羊的糞便就會畫出一道弧線,準確無誤的落入筐中。這也是一種豐收的喜悅,至少爲豐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有了糞,莊稼才能長好,這種思想繼承了一代又一代,而筐,是它們得以延續的紐帶。

在村子裏,沒有人會笑話拾糞,彷彿拾糞也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若是哪家沒有拾糞的筐倒成了衆人的笑料,這是不會過日子的'表現。勤儉持家,只要不是偷得、搶得,什麼都是好的。所以,他們會理直氣壯的背起大筐,趾高氣揚的拾糞去。糞筐裝滿了牛羊糞便,卻也承載了每個人潔淨的心靈

沒有提手卻比草筐的形狀長的,乃是固定在獨輪木車上的推筐。車子不大,卻很實用。往地裏推糞,從地裏往家運送糧食,只要路不好走,牛車進不了地,都得用這種推筐。那些年父親還很年輕,體格健壯,有着使不完的力氣。他時常光了膀子,任憑漆黑的脊背在陽光下閃耀着油亮亮的光芒。土雜肥堆積在院子的一角,小推車靜靜地擺放在哪裏,只有父親一個人揮動臂膀,把肥料裝進筐中,然後推到地裏。多年以後,我看到過一組鄉村雕塑,就有一尊光着膀子的農人推動木輪車,推筐裏裝滿了金黃的玉米。父親彎彎的脊樑閃耀在眼前,他是一尊永恆的塑像。麥子熟了、玉米熟了、棉花摘了、穀子打了,父親都會用推筐推回家。推筐,承載着一家人的生計。

過年時,父親把我和妹妹放在推筐裏,一邊一個,保持平衡,然後哼着小曲,大步走在鄉間小路上。冬日的陽光照耀下來,打碎了原野的寧靜,道路不長,父親卻踏出了一路金黃。坐在推筐裏,我看着村子以外的世界,一切都是那麼新鮮,那麼驚奇。村子很小,世界很大,我們簡單的活着。很多人都推着小車,很多孩子也都坐在推筐裏,這是我們最高的禮遇。購置的年貨也放在推筐裏裏面,有兩瓶老酒,三兩大料,有二斤豬肉兩隻家雞,有藕也有山藥,它們沉甸甸地裝滿了村莊裏每個人的喜悅。我們的手中有一串糖葫蘆,當然,那包用手帕包着的乾花生和兩掛爆竹被藏在了推筐深處,那是我獨有的財富。

推筐不大,一米多長,不到半米寬,卻盛滿了整座村莊的重量。我幼時一個夥伴叫洪亮,有點兒胖,愛說笑,時常在一起嬉鬧。我們在一間教室裏同一張課桌上讀完了一年級。他得了腎炎,升入二年級之後再也沒來過學校,一直到死去。家裏窮,況且人又小,值不得打一副棺木,就準備了兩隻推筐,把他放在裏面,裝滿了衣物,捆綁在一起埋了。推筐推出了一代又一代人,推出了一座又一座村莊,也推着一些人長眠於土地。那時候死了小孩,都會用推筐裹了埋掉,且一般在早晨,爲了吉利不見太陽。曾經鮮活的幼小生命,捲縮在推筐裏,埋在原野中守護着村子。

多年之後我回到村子,除了茫茫原野,再也找尋不到他們孤伶伶的墳頭。推筐不在,人也不在,留戀中還有絲絲不捨。

在每一天,或許第一縷陽光還沒來得及升起,或許我們還在做着冗長的夢境,或許老牛已經咀嚼完了所有的草料,那位賣油條的老人已經在村子裏吆喝起來。他推着魯北平原特有且體型碩大的自行車,帶着一個精緻的油條筐行走在村莊小巷。油條筐已經被沁的油光錚亮,散發着誘人的芬芳。油條筐上面用一塊油漬白布覆蓋,裏面便是金黃色的油條。油條用早就打磨好的紅荊條串着,如同整齊的軍隊擺列在筐裏。賣油條時,老人會把紅荊條抽出來,用兩條潮溼的且曬得半乾的水草一捆,結實也有韌性。伴隨着老人的吆喝,我們早就迫不及待的爬出了被窩。

有時母親會給我和妹妹買兩根油條,泡在玉米麪粥裏,讓我們解饞。看着我狼吞虎嚥的樣子,母親舒展開了眉頭,露出了微笑,她的一縷劉海悄悄滑落,在院子裏映襯的格外美麗。母親從來不吃油條,就是那麼靜靜地看着,不言不語,只有一臉的慈愛。油條不是經常能夠吃到的,村子裏有女人坐月子、老人過生日,母親纔會買些油條送過去,這是比較貴重的禮物。往往,她也會刻意的留一根給我們。所以,只要見了那個油亮亮的柳條筐,我都會駐足觀望一會,彷彿要把它看透。而現在,油條已經成了早點的必備,而我卻再也吃不到當年的味道。母親已經老了,油條筐也逐漸消失,而它裏面隱藏了我夢寐以求的口感誘惑。

從學校跑回家,翻過院牆進到院子,我都會看到一個小小的飯筐掛在堂屋的房樑上,搖搖擺擺,悠閒自得。一塊白布下面,會有三四個饅頭或者兩個煮熟的紅薯,有時母親也會放兩個雞蛋。我踩着椅子剛好夠着,就這樣撫摸着飯筐的邊緣,咀嚼着淡淡的清香慢慢長大。

把飯筐吊起來是最安全的,小狗聞不到、老鼠夠不着,不用擔心它們糟蹋。家族中一位老奶奶,也會把買得桃和杏放在飯筐裏,平時捨不得吃,就時不時的拿出來看看,直到快爛了才慢慢吃掉。最後,她因爲吃了發黴的桃子,得了急性腸炎去世,陪葬品,也有那個伴隨了一生的飯筐。住在同村裏已經癱瘓多年的老姥姥每一次見了我,都會興奮地說,你姥爺剛蒸了一鍋白饃,在飯筐裏掛着呢,快去吃吧!在她的印象裏,饅頭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要好、都要好吃。沒事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堂屋裏,望着吊在房樑上的飯筐怔怔出神,陷入了回憶。饑荒之年,她摸着空空地飯筐,眼睜睜的餓死了一個孩子。她對飯筐充滿了感情,那是得以活命的傢什。

若是沒有大的變故,不被火燒水泡,一個柳筐能夠延續兩代甚至三代,依舊實在耐用。老一輩背不動了,下一代自然而然的接過來背在肩上。柳筐傳承了村子的歷史,如此延續的還有香火,哪家娶妻嫁女,哪家生了孩子,都會拎着盛滿了雞蛋的小筐,滿村子送喜。死了老人,跟在棺木後面的孝子孝孫,也會把糊好的紙錢裝在筐裏,一步一灑,輕揚的如同飛起一隻只蝴蝶,帶走了整個村子的悲傷。

這麼多年來,草筐、糞筐、推筐、飯筐、米筐……大大小小的筐在記憶裏慢慢消失,那些曾經滑落在柳筐裏面的歲月漸行漸遠,再也覓不到半點痕跡。柳筐消失了,打碎了整座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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