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呼吸散文
當黑暗降臨村莊時，我便真切地聽到了村莊的呼吸聲。它在我的周圍起伏着，既不肯留下，又捨不得離去。
我就躺在一地的麥秸上面，傻呆呆地瞅着天空變幻的浮雲。連自己都沒有想到，下鄉的第一夜，我會露宿曠野。因爲強行推廣支柱產業而遭村民恨屋及烏。我身後的烤煙爐雖破敗不堪，我卻仍然要忍受秋寒，爲它做一回長夜的守護神。說盡好話向村幹部借來的牀板卻在我們出工的時候被村民故意偷走，只好在附近拾掇了一些麥秸，以麥秸鋪地棲身竟有幾分你奈我何的不屈不撓狀。這是一個不長不短的夜。星星晃動了一下眼睛就隱沒了。如果是個晴天，我的臉將收攬滿天璀璨的星光，感受來自宇宙神祉的光芒。
身旁的樹木，彷彿是從我的眼窩裏長出去的，它們的頂端懸掛了薄薄的雲，從這個樹移到那個樹，從那個樹移到這個樹，天空的虛無讓我的身體更接近於大地。漸漸變得潮溼的麥秸，使我親身感受了村莊的呼吸。隨着夜的深入，它慢慢地沉澱爲莊嚴的呼氣、吸氣，和它相比，我的呼吸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我的周身因而溼漉漉起來，青草的氣息，麥秸的氣息，泥土的氣息，甚至空氣中傳遞過來的羊糞的氣息，它們匯合成大地的氣息，慢慢地糾纏在我的呼吸中，滲進我的肌膚裏，我覺得我與土地融爲了一體。
這就是村莊真實的夜。莊稼的呼吸、青草的呼吸、樹木的呼吸像起伏的波浪一波一波地涌來，我的呼吸完全被村莊的呼吸吞噬。遠處有狗吠不厭其煩，近處有蟋蟀、貓頭鷹，不知什麼樣的鳥有一聲沒一聲地鳴叫着。生命的感受竟是這樣的直接，靈魂安放的夜晚，生命依舊勃發着熱情。我無法入眠，周身的潮氣讓被褥包裹着完全成了吸足水份的海綿。我覺得我成了一株深入泥土的玉米，關節在暗夜裏咯吧作響，根鬚在泥土中自由地、無度地舒展，整個精神在自己的世界裏飛揚。我想，人所依附的這個世界本身就是荒涼的，人們爲了逃避荒涼，纔將自己的肉體包裹起來，用木頭、泥巴甚至鋼筋、水泥，而更多的時候，他們的精神卻裸露於風雨之中。四肢舒展在曠野裏，血液與大地相互貫通的感覺，讓我突然覺得，人在這荒涼的世間是必須要去承受生命之重的`。
我是被一些密集的羊蹄聲吵醒的。人趕着羊羣踩碎了我斷斷續續的睡眠，借一縷晨光，我看到那麼多的黑影子應接不暇地從我的頭頂上走過，落地有聲的蹄音在我的耳畔經久不息。它們是要去某個寧靜的山坡度過它們千篇一律的一天，走失的動物們是不是比人類保留着更多的在曠野上生存的勇氣？我從大地的懷抱中舒展出來，面對山邊微露的晨曦，深深地呼出一口氣，這帶着泥土、青草和萬籟的氣息竟是出自我的肺腑嗎？
之後的時間因爲要常駐，我們動手搭了窩棚，支了牀，免除了和天地的肌膚相親。但風來風去，仍舊捎來村莊的呼吸，我在這個呼吸的環繞下，度過了一個單調而深刻的季節，當我在溫馨的席夢思上偶爾被妻女香甜的呼吸所驚動時，我就想，無論是最初野蠻的草棚，文明的村落，還是都市的高樓，都只是曠野的寄存者，茫茫大地上的雲霧，只有靈魂，永遠都安放在我們的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