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歌：村莊書
1
我要寫下落日下古老的屋宇
流水邊，葵花因冥想低下碩大的頭
此刻，大地上的人們，在暮色裏容顏模糊
但熟悉的道路永遠是明亮的
“燈火的顫抖，並不是因爲風”
蔓草上掛滿鑽石
牛羊留下巨大的山岡
晚風中，誰的身體張開了翅膀?
2
假如我也歌唱了，就是我和大地上的事物戀愛了
我用風一樣的手
撫摩泥土，石頭，植物，動物
在這些瑣碎的愛中，我順便愛上自己
一切蒼白的時間，我讓它恢復血色
一切沉重的事物，我要讓它變得輕盈
消逝的要重現
“他說光，就有了光”
神祕的造物主，賦予我造物的權利
我暫時取代他的位置
我有一個國度，疆域遼闊，鮮花盛開
3
這是我的村莊，三條河流摟抱的樂土
雞鴨成羣，牛羊肥美
沉睡於大地的鼓，總是被春雷敲醒
妖嬈的桃花
染紅二月的臉頰
幾個女子提着籃子，朝豌豆田走去
柳枝新翠
我想說的是春天已經到來
我憨實的兄弟們
脫掉冬衣，他們雙手的力氣
讓土地的顫慄，經久不息
4
我在坡上做夢，風吹過不停
黑色的鳥羣，整齊地站在電線上
它們終日議論田野上的事情
青草幽深，
我的牛，村莊的聖人，在河灘上漫遊
一個男人剛從遠方返回
另外一個，順着同一條道路前去異地
母親在蘿蔔地裏拔草
一首歌，拉着妹妹，從樹林走向河邊
那時，我是時間的富人
吵吵鬧鬧好日子，排着隊，等在後面
5
灰鴿子朝南飛
我的堂哥，和河那邊來的表妹
在蕎麥地擁抱
風，把竹編的籃子吹下河堤
村莊隔着紅雲彩，在一里路外搖晃
公雞長叫
我在屋檐下眺望
這個春日有霧
有我莫名其妙的憂傷
6
其實，我也在愛，心裏流淌閃爍的春水
但我不知道我到底在愛什麼
這樣的日子
對於我，一個人和一棵開花的植物是一樣的
我覺得我可以愛上任何東西
我的嘆息沒有來由
半天，一天，彷彿身體被溫暖的水衝擊
我覺得，田野裏的每一朵花
都是按照火焰的樣子開出來的
我一動不動地坐着，把頭垂向無邊的春光
7
這個早晨，木槿花在開
它的紅，是在一片夢幻的潔白上暈出來的
陽光詩歌一樣閃爍着
村莊彷彿在這一刻停止，天空在露水中轉動
盛大的光芒，從藍到紫，到紅
從歡喜到憂傷
一隻蛺蝶，正好完成它的美
就要順着風，朝着我飛
8
是不是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這樣彼此關連
我愛上流水，就愛上了魚羣
我愛上木匠的女兒
就愛上斧子、木鑿和翻騰的刨花
我愛上賣糖人的妹妹
也就愛上吆喝，和發亮的糖擔子
三月的黃昏，一棵大樹高於天空
它無限伸展的樣子
多麼像我的靈魂，枝椏蔓延
9
從豌豆田裏回來的人，帶回滿身花香和風
一隻蝴蝶跟在後面
竈塘明亮，炊煙和往常一樣升起
我的姐姐抱着她最小的孩子
鳥叫在任何地方
我隔着時光的霧氣注視這些日常生活的場景
眼眶突然潮溼
——我回來了
一句毫無意義的話語，我說得那麼大聲
10
採罘苡的人出門了
曠野的風，吹散早晨的霧氣
野菜和青草，一棵棵長出來
太陽提金黃的'籃子，走在蔚藍的路上
採罘苡的人在歌唱
天空，隨起伏的聲音，忽高忽低
三月的田邊
春天給了我五個姐姐和兩個妹妹
午飯煮熟之前
我要站在高高的土坡上，一聲一聲，喊她們
11
今天，我只看天空
如果站累了，就躺着
躺成大地的一部分，光影的一部分
在人世，只有天空
才能讓渺小的我，變得博大深沉
像一粒內心遼闊的塵埃
不斷地有云彩進來，有鳥羣出去
即使進入黑夜
也可以接受衆多星辰的照耀
星河中，假如也有一個人，和我一樣仰望
我們一定會看到彼此的靈魂
12
下午的天空有兩個
一個是鴿子的，一個是烏鴉的
鴿子的明亮
烏鴉的暗淡
我躺草坡上，看着一羣羊，怎樣從白走向黑
那時大地無言
時光似乎在緩慢的河流裏停滯
我喜歡隔着光影
看天空的雲彩，在明暗之間，變來變去
13
仰望天空，躺着是最好的姿勢
這是多年後，村野的一口池塘訴我的
保持內心的寧靜
天空就變得完整清明
天空告訴我，哪一隻鳥飛來了
哪一隻鳥消失了
所有的雲朵，是天空的，也是我的
即使是夜晚的星星
也會一顆不差地，閃爍在遼闊的身體裏
14
我看到的這隻鳥，是從大地的深處射出來的
類似石塊，或者箭矢
換個角度，也可以這樣說
這時的大地，是被一隻鳥射出去的
兩種說法，都將保留速度的迅疾
現在，這隻鳥，在空氣中叫喊
聲音在我的頭頂，翻滾如噴泉揮灑的顆粒
每一聲，急促，透明
彷彿飛翔的喜悅，遼闊無邊
15
大地上的一個人，來到河邊
他的影子，也跟着他穿過青草
河岸好象是霧氣做成的
他有片刻的恍惚
大地上的一個人，說不清楚
自己爲什麼走着走着就走到河邊
這時，幾個人在家門口的月光裏聊天
還有一個人
在露水打溼的樹下，提着一盞燈
16
暮色，在平原，來得如此迅猛
我總擔心，它巨大的重量，會壓垮我家的屋頂
我在門口張望
白河的波光閃爍一下
熄滅了
熄滅的還有河邊那個挑水人的身影
小車站裏，那根高大的煙囪始終是堅強的
它最尖銳的一部分
頂着晚霞，站在暮色的上面
17
月光，給靈魂灌滿一塘水
我走在田野上，聽見草葉子翻動波浪的聲音
我知道，今夜的身體裏
將裝滿樹影，星星，還有順着河流游來的魚羣
今夜，我放棄思想
放棄一切容易洶涌的東西
今夜，我和月光一樣。保持着清澈，和安靜
18
我停留在鳥鳴帶來的光亮裏
在高處
我幾乎可以看見陽光穿越而下的姿勢
這是雨停後的第五天
靈魂裏的溼氣，已散發乾淨
遼闊的天空，纖塵不飛
遠處，一截鐵軌發出的聲音，掠過樹梢後依舊是明亮的
我也從肉身裏走了出去
鐘聲之上
我看到我是藍的，比天空，深了一點點
19
孤獨的月亮，你在空曠的田野上找到我了
這時候，我多麼需要孤獨
我需要自己陪自己，在某一個安靜之地
和自己說話，或者沉默
月亮，和你一樣，人間有那麼多的人仰望你
但你的孤獨還是唯一的
你在天空中散步
看自己慢慢破損，又獨自恢復
陌生的月亮
你把我從人羣裏找出來
你要我的孤獨，比你的更深
20
那個人在跳舞，在開花的草坡上
那個人，在用光做的翅膀
旋轉，躍動
這個春天讓她停不下來
風在吹，把她吹成正在上升的火焰
她容顏明亮，頭髮漆黑
我在春光裏旋渦裏浮沉
她跳得那麼美
一個神靈的女兒
似乎要跳到星空裏去，跳到我憂傷抵達不了的地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