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中心散文

作家是那些活在我們靈魂中的人散文

本文已影響 3.46W人 

在這個物質構成的世界裏,人類憑什麼高貴?靠物質嗎?答案從來都是否定的,無論你腰纏萬貫還是富可抵國,無論你良田萬頃還是坐擁天下,終究也不過是金錢的奴隸和物質附庸罷了,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只會隨着肉體的消失而消失。而那些從高貴心靈裏流淌出來的最純淨最本真最優美的聲音和文字,卻可以代代相傳,在人類靈魂的詩性地帶獲得永生。

作家是那些活在我們靈魂中的人散文

然而,什麼樣的文字纔是真正打動我們靈魂的文字呢?是華麗的,還是清新的?是雄渾的,還是婉約的?說實話,雖然我從少年時代就對文學充滿了嚮往和熱愛,但至今仍難免感到一陣陣的茫然和失落。現實生活中,我們每天都會面對形形色色的鋪天蓋地的文字,這其中有故作深沉的,有虛張聲勢的,有巧言令色的,有粉飾太平的。有的熱衷於玩弄機巧,有的沉醉於裝扮雅緻,有的迷戀於肉體情色,有的深陷於世俗浮沉。這樣的文字紛紛擾擾,紛至沓來,如行雲,如流水,如煙花,如戲場,大張旗鼓熱熱鬧鬧過後,終歸難免於一片亙古的寂聊。近日偶讀吾鄉先賢詩人馬長風先生的文字,卻使我彷彿不經意間感到了心靈的觸動和淨化,那平靜樸實的文字裏面,實在有一顆無比高貴強大的內心世界,無比鮮活,無比生動,無比聖潔,無比感人,如靈山秀水,纖塵不染,讓我情不自禁生出高山仰止之嘆。

精神的高貴,無法用物質來衡量,而污濁的俗世,只能更加證明其潔淨。馬長風先生一生歷經坎坷,早在硝煙瀰漫的抗日戰爭時期,就主動投身到宣傳抗日的活動中,以出衆的文筆在文壇上嶄露頭角。全國解放後,正當詩人滿懷熱情地投入到新中國建設中時,接踵而來的政治運動卻把他打入了萬丈深淵。馬長風先生只因與胡風見過一面而受到株連,先是被列入“胡風分子”,飽受歧視,繼而被打成“右派”,並被判刑入獄十五年,從一個才華橫溢的青年詩人一下子跌入到生活最底層。這樣的人生遭際,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一種巨大的不幸,足以讓人痛徹心肺、萬念俱灰、沉淪不起。然而也正是因爲有了這些生活的磨難,才進一步彰顯出馬長風先生高貴的精神世界,使他的靈魂在文字中熠熠閃光,成爲一盞照耀漫漫黑夜的明燈。

1969年5月2日,馬長風先生帶着四年未滿的刑期回到原籍葉縣任店公社郭營村接受人民羣衆的監督改造,從此成爲村裏擔茅缸的義務掏大糞工,面對這件帶有帶有明顯侮辱和歧視性質的工作,請看看長風先生是怎麼來用文字表達的吧:“對於擔擔挑挑,我倒不怯乎,本來我是個小文人,沒幹過體力活,在監房裏蹲了半年,身體變得更弱,判刑以後,去到勞改隊,猛然同別人一擡大筐大筐的土,就渾身發疼,兩個肩膀都腫了,兩條腿都先後累瘸了。經過這樣一冬脫胎換骨似的磨鍊,身體才慚慚變得更強壯了,後來經過背坯和拉車運石頭,又得到艱苦的鍛鍊。幹這些活,爲了減輕勞累,都必須走得快,久而久之,我就養成了走得快的習慣,現在擔起茅缸,當然能夠走得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在隊裏擔了十多年的茅缸,竟然越來越愛幹這種髒活,因爲它具有很多的自主權,上工下工,幹多幹少,歇長歇短,都不受任何限制。如果遇到天快下雨,就趕快收工,絕對不會讓雨淋溼衣裳,還可以抽空乾點家裏的活,所有這些,都是比參加隊裏集體勞動靈活的地方,特別是這樣單獨勞動,能夠平平靜靜、清清氣氣,在精神上不受任何外來的刺激,更是讓我熱愛它。”真不知道長風先生是以一種怎樣平靜超凡的心態來寫自己的苦難的,他寫得那麼明淨,那麼平和,那麼坦然,居然找不出一絲一毫的怨氣,別人都不願意乾的活兒,在他的眼裏卻成了寶貝。沒有一個強大靈魂的支撐,又怎樣能寫出如此脫俗的文字?

其實長風先生的日常生活要比我們想象的艱難得多,作爲那個年代的“五類分子”,他不僅沒有任何的人身自由,而且完全成爲人人可以呼來喚去隨意使喚的勞動工具,不但要擔茅缸,還要看莊稼、運煤、蓋房子、拾糞等等。雖然每日奔忙不休,卻連一分錢的報酬都沒有。有一次到縣城參加宣判大會,他甚至還要厚着臉皮向兒子要兩毛錢的路費。他必須要忍受常人難以忍受的苦難,克服常人難以克服困境。有一年正月十六下午,隊長派他跟一個族弟拉着架子車到寶丰火車站買化肥,回來時“不料當夜下了大雪,我們吃罷乾糧,喝罷開水,繳罷住店費,就離開了幹店,因爲土路上全是泥,我們只好拉着架子車,繞道公路上,踏着很稀的泥水,開始回家。

我正在行走,右腳上穿的那一隻布鞋忽然後半部的鞋幫脫離了鞋底,走起路來很不方便,使人非常發愁,在這寂寞冷落的公路上,唯一的辦法,只能是一方面繼續拉着空車,踏着泥水,勉勉強強地走着,一面用目光搜索着可用之物,當我發現了一長段破舊的細麻繩,真是喜歡得如獲至寶,趕快停車,把它拾起來,捆住出了問題的那隻鞋的後部,趕快拉起車子,追趕已經走了好遠的水朝,可惜走了不遠,它就斷了,把我氣得咬牙切齒,火冒三丈,也只好拉着車子,勉強走着,再搜索,再發現,再停車,再捆綁,再追趕,這樣反反覆覆弄了好多次,到了天黑,我們很快就拉着車子走進一個燈光昏暗、人聲嘈雜的房子,只見這裏投宿的五六個人都是小商小販。店裏賣煙賣酒,還賣蒸饃和湯麪條。當我們吃罷乾糧,喝罷開水,在燈光下,走進地面潮溼的套間,我除了看看今夜要睡的木板牀,就搜索可以結結實實捆綁那隻破爛鞋子的東西。忽然我看見近處有一雙被遺棄的沾着一層幹泥的破舊布鞋,拿起來一看,是一雙女人穿過的布鞋,到這種地步,心一橫,臉一變,管它女人鞋不女人鞋,只要它是鞋,就可以據爲己有。就立坐在牀沿上,穿上試試,覺得還算合適,只是稍微有點夾腳指頭。這個喜出望外的所得,連永朝都很高興。天一亮,我們繳了住店費,我不要了那隻脫幫的鞋,換上一隻女人的破布鞋,把另一隻破布鞋放到車子上,作爲後備,我們各自拉着自己的空車高高興興地上路了。”在這段文字裏,作者雖然使用了諸如“喜出望外”“高高興興”等字眼,但我們實在讀不出一點喜悅,內心深處只是無盡的悽愴和悲涼。

把苦難的生活寫出一種歡樂的境界,將苦難寫得如此輕鬆隨和,沒有對苦難的深切體會,沒有從苦難中昇華出來的強大精神力量,絕對是辦不到的,那是需要怎樣的心理承受能力與多麼聖潔的靈魂才能做得到呀。再看看長風先生爲了掙一點工分從縣城裏徒步三十里趕回家時的情形吧:“天空是蔚藍色的,大路是土黃色的,日頭是火辣辣的,空氣是悶熱的,在這三伏天的下午,路兩旁的高高低低的秋禾和雜草,都被日頭曬得耷拉着葉子,我看看近處,再看看遠處,連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我一個人,戴着破草帽,不斷用破手巾擦着臉上的汗,大步流星地走着凌晨來的時候所過過的路。

邊走邊想,如果在1957年以前,遇到這樣熱的中午,即使我光着脊樑穿着短褲躺在涼蓆上扇着扇子,還會嫌熱得難受哩!可是現在不同了,因爲我背過坯,現在又天天在隊裏擔茅缸,早就養成了走得快的習慣,所以,我現在不怕熱,也不怕走路,再加上不怕捱餓,有了這‘三不怕’,走起路來我還怕什麼哩?想到這裏,我順便又想,如果從身體得到鍛鍊這個角度來看,我應該感謝大災大難。”曾經有位作家說過,苦難是人生的老師。我相信這是甘苦之言,沒有經歷過苦難的人是說不出來的。然而,當我們深陷苦難面對苦難的時候,真的可以做到這樣坦蕩,這樣灑脫,這樣真誠嗎?讀着這樣的文字,怎不令人動容?既使在那樣的惡劣的環境中,在那樣飽受不公的待遇面前,長風先生仍然沒有絲毫的悲觀情緒和怨天尤人,居然還要感謝那場大災大難。這是怎樣的`一顆寶貴的心靈啊!在這樣強大的心靈面前,什麼樣的苦難都會黯然失色的。在馬長風先生三四萬字的回憶錄中,這樣真摯平實而又從容淡泊的文字,可以說是貫穿始終的,每一個段落,每一個細節,都讓人感動、長嘆、唏噓,進而是敬佩。

讓我再錄一段馬先生寫自己拾糞經歷的文字吧:“說到牛屎,我們拾糞的人都希望拾到牛屎,而且越多越好。要知道一泡牛屎,往往都是二三斤,拾到一泡牛屎往往就等於一下子拾到半個多工分呀!

牛屎這東西,在城市缺,在農村有,在東村多。東村牛多,牛屋多,拴牛場多。每個拴牛場,既然都拴的是牛,就會有牛屎,每個牛屋裏的人,都常常把牛鋪裏的新牛屎,通過牆上類似窗戶的小方口撂到牆外,堆在那裏,而且越堆越多。在中午,在半夜,當我每次拾糞經過它們附近的時候,總是看見它們,令我眼紅,心想,如果我能擁有這麼多發黃的東西,那該多好呀!然而,不論是在朗朗乾坤、毫無人影的中午,或是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的半夜,我都沒有萌生過非分的慾望,我總認爲:我雖然淪落到這一步,但我還有人格,還有自尊,還有良心,所以我總是按照‘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的古訓,故意離它遠一點,一閃而過,去尋覓我心中的希望。

以前,不論是在陰天或者有星星的深夜,只要我拾夠半籮頭糞,總是坐在街旁的石板上,掏出紙條和碎菸葉,卷一支‘兩頭停’,一面吸着,一面歇着,這時候,街道兩旁各戶的大門當然照樣關閉着,照樣聽不見狗叫,也照樣看不見一個人影,覺得格外的寂靜,我敢說,凡是這個村裏睡在溫暖被窩裏的人們,誰也不會想到,在這滴水成冰的深夜,竟然有一人會來到本村拾糞。

現在不是前些天的深夜,而是有月光的深夜,我拾夠了半籮頭糞,照樣坐在街旁的石板上吸着煙休息,而且,還在百無聊賴中賞月,但我沒有聯想到李白的月亮、杜甫的月亮、蘇軾的月亮和西廂下的月亮,也沒有回憶起自己以往那個非常浪漫、非常甜蜜的月亮,我坐在這裏賞月,只是覺得月亮怪明,照着我拾糞,怪美。”多麼可愛的長風先生啊,難得他在如此惡劣的境遇中還有這樣一份賞月的心情。我真不知道這樣的文字是怎樣從你的心靈裏流露出來的,那麼純靜,那麼自然,那麼清亮,那麼潔淨,在那樣的一場劫難過後,你爲何表現得如此鎮定從容,如此淡定優雅。你使我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人有時可以被打敗的,但永遠也不可能被征服。在這個月光如水的靜夜,在一顆高貴的心靈面前,這世上所有的災難都變得蒼白無力甚至不值一提了。那高掛中天皎潔如洗的月亮,分明就是你純美心靈的最好寫照。

誠然,在現實生活中,精神高貴的人也許是身份低下無足輕重的,窮困潦倒的和與世無爭的,形而下的生存智慧並非他們之所擅長,甚至還會因此成爲人們嘲弄戲耍的對像。然而,這些卻絲毫不能影響其骨子裏的高貴,越是經過歲月的磨難越是能夠歷久彌香。說來慚愧,我與馬長風先生只見過一面,那還是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此前,我雖然也曾多次從朋友那裏聽到過他的名字,渴望一晤,但世事紛紜,總是無緣,直到他病重到市裏就診時,經過黎筠介紹,我們纔在病房裏匆匆相見。寒喧幾句後,當時看他神情倦怠,就知趣地告辭出來。誰知一別竟成永訣,數日後當我再向黎筠打電話詢問先生病情時,先生已經闔然離世了。曲終人不見,江山數峯青,留給我一個深深的遺憾。

近日閱讀《長風文選》,感嘆唏噓之餘,總有悔之無及之嘆。追思懷遠,坐臥難奈,於是抽暇約三五好友頂着烈日一路尋尋覓覓來到葉縣任店鎮郭營村,在當地村民的熱情帶領下找到了馬長風先生的故居。因爲馬先生平反後舉家遷入縣城居住,原來的院子久不住人,呈現出一派荒涼破敗景像,斷垣殘壁,雜草叢生,那破舊的門框上,還貼着陳年的春聯,那斷垣殘窗下,還靠着一張馬長風先生生前睡過的舊繩牀。睹物思人,往事歷歷,故園雖在,斯人已遠,無論如何都讓人難以釋懷。但長風先生的精神是永遠不會離去的,物質易朽,精神永存,我相信他那些在痛苦和磨難中淘洗出來的文字,自有一種神奇的生命,在這悠悠遠遠的天地之間,如聖水,如明月,如清風,足以盪滌這塵世的腥臭污穢和卑劣貪婪,散發出人類本應具有的高貴之光,並引領無數後來的人們,在物慾掙扎的靈魂中去尋找詩性的芬芳。

猜你喜歡

熱點閱讀

最新文章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