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抒情散文

父親常說，那次地震是我家那臺新買的牡丹牌收音機救了我們，因爲新鮮，光顧着聽收音機，忘了插堂屋的門閉，不然再耽誤一些時候後果將不堪設想。在那場地震中，我家五間瓦房傾刻間夷爲平地，我以前的一些記憶也在那一瞬間訇然倒塌。當時破敗的院子，一片斷壁殘垣，倒塌的牆壁與房屋，被柴煙燻得漆黑的煙道與炕道猙獰地裸露在廢墟上，經過暴雨的沖刷，滿院子都流着黑水，小小的風雨飄搖中的窩棚彷彿廣闊幽深的大海中的孤島，靜靜地在風雨中兀立着，任憑風吹雨打。

我與父親無聲地坐在窩棚裏，只有一週歲的妹妹無知地玩耍，連綿不絕的陰雨更加深了陰慘慘溼漉漉的氣氛，彷彿地裂了，天也塌了，只有一片潮溼一片朦朧一片混沌。

後來，我們家終於重新蓋起了新房，灰磚灰瓦，明淨漂亮，我家重又有了寬敞明亮的住處。清掃完院子裏的垃圾與雜物，我忽然發現院子裏多了一棵樹。那是一棵很普通的椿樹，只有我的小手指粗，比我高點的樣子，也許在地震前，也許在廢墟中，或許就在我們居住了一個夏季的小小窩棚的下面，不知是有意而爲，還是自然萌生，那棵椿樹竟奇蹟般地長了起來，越長越旺，越長越高，越長越茂密。等到八十多歲的二姥爺形容一個院子一棵樹爲“困”字時，它已經茁壯成長了好幾年。茂密的樹冠爲我家的小院撐起一片綠蔭，縱橫的枝杈被我掛上小小的蟈蟈籠子，淡綠色的蟈蟈在樹枝間鳴唱，麻雀、燕子不時飛來落在樹梢上，唧唧喳喳爲我家小院唱出一曲天然的交響曲，樹下臨時搭起的鍋竈有了天然的涼棚，每到秋天，那棵椿樹的種子便呈現出一種特別的紅色，與碧綠的葉子相得益彰，紅綠掩映煞是好看，這也是它得以順利生存至今的原因。

椿樹是長得很快的一個樹種，幾年下來，已是碗口粗。望着逐漸長高長粗的椿樹，我常感嘆時光的流逝：七八年就這樣流水般過去了，我的生命竟沒留下一點痕跡。我的無憂無慮的童年也在不知不覺中永遠地去了，我已由一個扎着羊角辮的小女孩兒逐漸長高長大，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同齡的女孩兒中，我算是比較高的，且發育良好，我不知這是不是與我在樹下鍛鍊有關。那時我在最低的一個樹杈上扔過一根繩子，兩端合在一起拴上一鐵坨，每天清晨我連蹦帶跳地躍起。就在別人用羨慕的眼光瞧着我亭亭玉立的身材時，我的目光沒有侷限在眼前。隨着春來暑往的更疊，我抓緊一切時間讀書。作業做完了，我會坐在陰涼的樹蔭下背外語、看雜誌、翻報紙，我會默唸着報紙上的兒童詩，體會着詩的音節與韻律，那時不懂意境，只感覺讀起來朗朗上口音韻和諧很是愉快。晚上就鋪一張草蓆長時間躺在樹下瞑想，透過稀疏的枝葉，遙望天上的星星，想象牛郎織女的浪漫愛情，想象地球之外的世界，作一些稀奇古怪色彩斑瀾的夢，編織着自己剛剛起步的人生。儘管樹上鼓燥着蟬鳴，鼓譟着一個季節的潮熱與浮躁，我卻心靜如水，幽深似潭。我的遙遠的心境就是在那時展開，通向理想的彼岸的。我的目光越過小小的村落，越過低矮的老牆，越過筆直的炊煙飛向村外，飛向遙遠不可知的未來。

在一個炎熱的夏季，我真的走了，離開了故鄉，離開了小院兒，離開了椿樹，也離開了那片綠蔭，去向一個遙遠的異鄉求學，去追隨我的夢了。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因爲我的.心裏早已埋下了種子，我知道它會破土而出的。

帶着故鄉的潮溼的夢，帶着夢中的一片蔭涼，我在異鄉求學，只能在寒假暑假回到故鄉。後來我畢業回到故鄉工作，這樣又可以經常看見那棵紅綠掩映的椿樹了。這時的椿樹更加粗壯更加挺拔也更加茂密了。我的夢也象茂密的椿樹一樣蒼翠欲滴，越發地遮天蔽日，盤根錯節，在成長中濃郁，在成長中煩惱，在成長中追求，在成長中探索——我已是風華正茂的青年了。

上次回家，我特意回老屋看望了那棵與我一起成長起來的椿樹。小院兒依舊，老屋依舊，那棵樹已有一尺粗了，碧綠的樹冠傘一樣高高擎起高過房頂，巨大的傘蓋濃廕庇日，灰磚灰瓦的老屋在濃蔭下顯得那樣低矮。院兒裏擡頭已看不到紅綠掩映的景象了，只有在村外在遠處才能看到巨大的碧綠的樹冠中掩映着一簇簇紅色的樹種。父母早已不在老屋居住，那座老屋空無一人，只有那棵樹靜靜地忠實地守在那裏，守着一份孤獨與寂寞，守着一份寧靜與悽楚，守着曾經的熱鬧與期盼，守着曾經的希冀與歡歌。如今我們姐妹都已長大成人，奔赴在各個崗位難得一聚，更很少回到老屋。有一天一個打傢俱的人看中了那棵椿樹，執意要買，在討價還價聲中買賣終於沒有做成。母親說：還是讓它長着吧，它是我家興旺的一個見證。

那棵椿樹，就這樣迎來了它的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