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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親握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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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正月初四的早上,我突然作出一個決定:和父親握手。

和父親握手散文

那天,我們要從老家返回城裏。清晨起來看天,天全變了,變得沒有一點藍色。天氣啊,偏要在人感時傷離的時候渲染些淒涼的氣氛,讓悲者不勝其悲。

要離開老家離開父親了,我的心沉重得也像天上的烏雲。吃罷早飯,我獨自到房前屋後走走,坐坐,摸摸,看看。我摸我年少時親手植下的刺槐,它和我父親一樣老,沒有一片綠葉,粗糙的皮皸裂得溝壑縱橫。我看熟悉得可以隨手畫出來的一切:豬圈,雞舍,廢棄的石碓,冒着青煙的屋頂,還有我小時候用鑽子鑿過“天下一家”的大石板,還有我祖父祖母和母親樸素荒涼的墳塋。我真想把這一切濃縮了帶走,帶進我每天的生活,帶進夕陽殘照之下,陪伴一顆顛沛的靈魂。但是我帶不走它們,於是我的鼻子有些發酸。

我脆弱嗎?我如果脆弱,又怎能像那刺槐,在貧瘠的土地上生長成一株像樣的樹?我堅強嗎?我如果堅強,又怎會在這樣一個新年的早上讓淚花朦朧了雙眼?我不能回答。

回到屋裏,老伴和女兒在收拾牙刷、毛巾和所有該帶走的東西。父親坐在門邊的木椅上東張西望,神態彷彿茫然無措的嬰孩。倘在前些年的這時候,父親會拿了鐮刀,從竹園裏砍來一棵不粗不細的竹子,剁了,修了,然後遞到我手上。父親知道他的兒子體態臃腫,走陡峭的山路不能沒有一根竹棍。這天,父親已經不能爲我準備竹棍了,他八十七歲高齡,手和腿僵硬而顫抖,準備竹棍的工作由二哥完成。

我坐到父親對面的椅子上,打量面前風燭殘年的老人。父親的眼睛看着我,他肯定只能看見我的輪廓,因爲他眼中一派渾濁。他嘴脣囁嚅,好像要對我說點什麼,但遲遲不能開口,他知道即使我回答他,他也不能聽到,他的.耳朵基本失聰。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和父親道別,我不能和以前一樣大聲說“我們還要回來過年的”,但我必須對父親表示一個道別的意思,於是我想到了握手。

握手是一種情誼的表達,比如“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而更多的握手只是一種禮節。成人之後,我和許多人握過手,其中有熟的人、半生不熟的人和根本不熟的人,但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和父親握手。小時候,我曾和父親握手,比如在那讓我目眩的峭壁,在那泥濘難行的小徑,在那惡犬狂吠的外鄉,但那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握手,那是父親對稚子的庇佑。這幾年,我也曾和父親握手,比如,當父親從椅子上艱難站起的時候,當父親摸索着上樓睡覺的時候,但那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握手,那是兒子對年邁父親的憐憫和保護。鄭重地和父親握手,似乎難爲情,也似乎矯情作秀。

人似乎大多這樣,幼小的時候,爬到父母的膝上,坐到父母的肩上,和父母手拉手,一切都是那樣隨心所欲。長大了,把手從父母的手心裏抽出來了,父母的體溫還在手上,而這雙手卻不肯輕易回到父母的手上。年齡是一支塗色的鉛筆,它在孩子和父母之間劃出一條並不顯眼的界線,然後不斷地塗抹,直到那界線成爲一根欄杆甚至一條河流。

但是,我必須和父親握手,漸漸老去的我懂得了一個老人的心靈。母親在世的時候常說一句話:“沒有子戀瓜,只有瓜戀子。”意思是說孩子大了不再依戀父母,但父母卻永遠依戀着長大的孩子。母親的話是對的,比如我,很小的時候,總是把父母當做靠山,當做遮風擋雨的牆壁。記得我六七歲的時候,母親身患多種疾病卻仍然要下地幹活,有一天,她突然問我怕不怕她死了,我一聽眼淚刷刷地流出來了,母親趕緊把我摟到懷裏說:“不哭不哭,我不死,我死了我的小兒子怎麼辦呢?”我十幾歲的時候,父親因爲歷史問題,一直被卷在階級鬥爭的旋渦裏,有人說父親可能要去坐牢,我聽了寢食不安,常常夢見父親被人五花大綁地帶走,我就在後面追着哭,直到哭醒。長大了,成家了,有了孩子,對父母的依戀漸漸淡了。而父母對我的依戀卻依然如初。我們回去,一進門,父母就把熱氣騰騰的洗臉水端到我們面前。我們離開,父母就站到院子邊的懸崖上,目送我們走進莽莽的山林。我突然回憶起一個細節。年幼的時候,我很依戀我上大學的大哥,他回來了,我高興得手舞足蹈。他要走了,我把一根指頭按到眼眶裏,眼前便出現兩個大哥。我天真地想:要是有兩個大哥,一走一留那該多好。人說“老小老小”,老了的父親此時此刻也許正如我當年的心境。想到這裏,我更加堅定了和父親握手的決心。

該走了,女兒女婿已經站到了院子裏。父親看到我站起身來,也扶着門框站起。我大聲說:“爸爸,握手!”父親是否聽到了我的話我不知道,但他接住了我伸出的右手,攥得緊緊的,突然一聲喊:“今生再也看不到你們了啊!”然後孩子似的放聲大哭起來。我和老婆頓時淚流滿面。我已經不能說話,只有老婆大聲說“我們還要回來看您的”,但父親沒有聽見,兀自哭着,我們就在那撕心的哭聲裏離開了父親,離開了老家。

我拄着竹杖在坎坷的山道上行走,山林、田疇和農舍都在我眼前迷糊成一團,倒是父親那佝僂的影子清晰地晃動在我的前後左右,讓我的心寸步難行。

父親好孤獨。父親也算是兒孫滿堂的人,從子女到曾孫,總共有三十多人,可是天天在身邊走動的除了年過花甲的二哥二嫂之外,再也沒有別人。母親三年前去世,聽二嫂說,父親常去母親的墳前自言自語,說母親去了把他一個人留在世上。我聽了很傷心,在父親的心裏,他是孤獨地留在世上了。是啊,他孤獨地留在世界上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的活動空間就是窄小的院子和冷落的堂屋。即使子孫們都在近前,可是,誰又能像母親一樣日夜陪伴着他,陪伴着一個近乎瞽聵的老人?

父親好無奈。就在我回到老家的那天,父親孤單地坐在他的那間屋子的火塘邊,我就在那裏陪他坐着。父親忽然說,人老了眼睛和耳朵都成了擺設,路也走不得了,坐在屋裏如同坐牢,怎麼才能死呢?我直朝父親擺手,並對着他的耳朵大聲說:“怎麼要死呢?活着哪裏就不吃點什麼!”父親聽了“嘿嘿”地苦笑,說:“放心,你們對我很孝順,我也不得尋短見給你們留下罵名。”一個生活質量低下得不想再活的老人卻要艱難地活着,活着的意義就是成全子孫,讓子孫們不被人們誤會,父親的無奈已經到了極至。我又不禁聯想到另一個父親。他是兩個女孩的父親,他身患絕症,拒絕了枉費心機的治療,疼痛得在牀上和地上爬來爬去,但他頑強地活着,他說他活着就是因爲他每月還有一千多元的工資,可以供女兒們多上幾天學。爲了孩子,父母付出的代價好沉重,包括物質和精神。

孤獨無奈的父親很珍惜和子孫們團聚的機會。在老家過年的那幾天,我常常陪父親坐着,但白天耐不住寂寞,就到太陽底下去打撲克。父親眼不能看,耳不能聽,卻也到院子裏陪坐。當感到我們因爲撲克的事哈哈大笑的時候,他也開心地笑,惹得二嫂幾次說:“他爺爺到底在笑什麼呢?”

人老到父親這種年齡,隨時都可能撒手而去。但我希望父親不要像母親那樣,在經受了大病的折磨之後痛苦地死去,而是像睡覺一樣走完他生命的歷程。倘若父親真的這樣溘然而逝,我就不能保證他能再見到我。這樣一想,便覺得我和父親的握手意義非同尋常。

寒風中,我把右手從衣袋裏抽出來,看了看,忽然又潸然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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