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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婦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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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婦散文

她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愣愣地看着我。那是我所見過的最爲怪異複雜的眼神,呆滯、空茫、散亂,卻又閃爍着時刻準備自衛的尖銳與敵意。在依然裹着寒意的早春裏,我忽然流汗了。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與一個叫榮的瘋女人狹路相逢。

關於榮的故事,我早有耳聞。這座村莊裏,但凡說起她,人們總是用一聲嘆息來作最後的總結。二十年前的一個夏天,榮年僅三歲的大兒子在屋後的水井旁玩耍,失足落水淹死了。在死亡逼近的那一刻,榮還聽見了孩子咯咯的笑。但是最後,她的世界佈滿了鋪天蓋地的哭泣。那個時候,榮還是能夠支撐的,她開始把心思放在二女兒身上,好好地看護着她,生怕出現一丁點的閃失。但命運卻像一個無法掙脫的魔咒,牢牢地將她按進黑暗的泥淖裏。三年以後,她的二女兒從水面上漂浮起來。同樣是那一口水井,同樣是那樣一個萬物滋長着希望的春天。而她的希望,卻徹底崩潰在被死亡籠罩的陰影之中。

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打擊更能摧毀一個母親的信念呢?她瘋了!終日意識混沌,四處遊蕩,逮着別人的孩子喊出自己兒女的名字,把孩子們嚇得哇哇大叫。然後又毫不猶豫地對靠近的人出手,自以爲能夠保護孩子。人們都說:孩子是她的命根子啊,命裏的根都丟了,她的魂也丟了。

眼前的榮,身材高大,頭髮蓬亂,一件白色的外套已經納滿了泥斑,腳趾頭探出開了口子的鞋子外。我注意到她緊抿的嘴角里有一股子狠勁兒,回想人們敘述的關於她的攻擊性,我儘量讓自己鎮定下來,付諸以溫柔的笑容。這樣的對峙持續了兩三分鐘之久,她終於失去了耐心,轉身離去。她離去的腳步是踉蹌的,沒有人知道她要去往哪裏,漫無目的,翻山、趟河,鑽進林子裏整日整日不出來,都是她常做的。也許於她而言,整個世界都是空的,天地間就只剩下那一副沉重的軀殼了。她早已把靈魂交出來,讓它們去了另一個世界裏。

我決定去一趟她的家。作爲一名駐村幹部,我覺得有必要更詳細地瞭解到她的情況,並適當地施以援手。但是在去之前,我遭到了許多人的反對:不要去,那裏太髒了,你會受不了的。再說萬一她回來,攻擊你怎麼辦?我幾乎可以斷定,在這個村裏,大概沒有人踏進過她的家門。

開門的是榮的丈夫,老實木訥。一股混合着各種難聞氣味的臭奔襲而出,險些將我衝出門外。榮不在家,大概又四出遊逛了。“有什麼辦法呢,又不能把她鎖住,她會把東西全砸爛的。”那個同樣衣着簡陋的男人告訴我。環顧四周,地上是凌亂的隨手亂扔的衣物、塑料袋,窗戶的玻璃大多已被砸壞,斷了手腳的傢什隨處可見。在斷斷續續的交談中,我的眼前漸漸還原出一個勤勞健康的榮。

二十多年前,榮嫁到這個村裏來的時候,是村民們交口稱讚的好媳婦。她樣貌端莊、身強力壯,操持家務井井有條,幹起農活亦是樣樣上手。結婚的第二年,她就生下了一個人見人愛的胖小子。可以想象的是,如果日子按照這樣的軌跡平滑地前移,他們一家將和所有幸福的人家一樣,過着現世安穩的好日子。榮的兒子會娶妻生子,榮將會是一個賢惠能幹的好婆婆、好奶奶。她將和那些天天擂着擂茶含飴弄孫的中年婦人一樣,高聲地談笑,議論一些人和事。她可以疼愛或訓斥着自己的小孫子,掌舵着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在滿足和忙碌中度過一生。

但我敘述的只是生活能夠提供的一種可能,事實上生活常常不按規則出牌,將一副原本勝券在握的牌局攪得七零八落。水可以養育生命,水亦可以毀滅生命。榮生存的意念坍塌於一口水井,水是她一生中永遠的黑暗。她沒有理由不放縱靈魂的遊蕩,唯有如此,她才能得到自我的救贖,才能將不堪回望的一幕拋棄於九霄雲外。

在一個老人的指引下,我尋找到了那一口水井。那是一口常見於鄉間的未經砌築的最簡陋的井,沒有突出於水面的井沿,更沒有足以保護弱者的井蓋,只有一塊木板橫在井邊,作打水踏腳之用。井邊生長着茂盛的植物,它們迎風扭動着柔軟的腰肢,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無辜樣子。此刻,我多麼希望神話故事裏草木成精的傳說化成現實,那麼它們必會給榮捧回兩個活生生的孩子。我湊近那一泓深不可測的井水,碧色的水波里,能照見自己的面容。想來那兩個孤單玩耍的孩子,在投入井中的最後時光,是否看見了水中有一個同樣會笑的小夥伴呢?現在,井裏透進了許多根白色的水管,人們已經習慣了用機械抽水。他們用這井裏的水釀酒、泡茶,沒有人會將多年前的事件再次打量。只有那個最倒黴的母親,用瘋癲來證明兩次悲劇的真實發生。

我試圖聯繫免費治療的機構,並敦促榮的丈夫將她送醫。但他卻對我擺擺手,說他早諮詢過大城市的醫生。“就是去,也治不好了,就讓她活在那個世界裏吧!”最終,我放棄了自作主張的堅持。也許他說的是對的,毋庸置疑,瘋子是世界上活得最輕鬆最自由的人。何必喊醒她,讓她在痛苦中煎熬餘生呢?

那麼,就讓她繼續以靈魂遊蕩吧。在另一個世界裏,她的一雙兒女一定還在她的膝下承歡,活蹦亂跳……

珠開始一個人在村子對面的山頂上唱歌那一年,我才九歲。人們都說:珠發了花心癲,而事件的推手,是一位在愛情裏逃逸的青年男子。那時候,我尚不理解世界上會有一種物質,能令人發狂。但是當我佇立在2014年的時間座標裏,回望二十幾年前的那個夏天所發生的一切,忽然明白,其實她的瘋癲早就初露端倪,只是人們未曾發覺而已。

那樣的夏天最適合發酵愛情。夜晚來臨的時候,蟲聲鼎沸,攪得人心神不寧,連蛙鳴也傾訴着求偶的願望。毫無疑問,珠是一個漂亮姑娘。人如其名,她生得珠圓玉潤,特別是一身白皙的皮膚,在農村可謂是百裏挑一。她的小名叫“大眼”,可以想見,水汪汪的大眼睛配上已經怒放開來的圓潤身材,她身上所散發出的雌性的氣息與信號,將催生多少青年男子躁動不安的夢。

但是在此之前的許多年,我都不願意提起甚至想起珠這個人。我的心底深埋着一些羞恥到無法啓齒的細節,從未向人提及。我曾一度揹負着這個沉重的十字架,沉陷於一個女孩無法解脫的恐慌之中。直到我儲備了足夠的知識,才身心釋然,原諒了自己,也原諒了她。

那時候,珠需要一個伴,或者是一個很能聽話的跟班。她相中了我,用各種小恩小惠將我籠絡得服服帖帖。她會在夏天納涼的時候,指導我將上衣套進褲子,說這樣顯得更漂亮。是的,珠很擅長打扮,一件粉色的襯衫扎進時髦的喇叭褲裏,使她顯得高挑時尚。張開的領口上,蓬勃着難言的誘惑和渴望。

那個男青年是怎麼闖進她的生活,至今是一個猜不透的謎。珠只念了小學二年級,就輟學回家,起先放了幾年牛,後來村裏時興做捲菸賣的時候,珠開始也擁有了一臺製作捲菸的機械。每逢圩日,珠便去圩市裏趕集賣煙,換回一件件漂亮的衣裳。也許就是從她頻繁趕集的時候開始,珠有了明顯的變化。做煙的時候,她變得心不在焉,經常一不留神將菸捲得一頭大小,需要我這個打下手的小跟班經常提醒。

悲哀的是,珠的心思無人能懂。她訴說的衝動像一現的曇花,倏地綻放又迅速凋零。於是在她尋找兩性相悅方式的道路上,我不自覺地充當了她的試驗品。那是一枚沉落湖底,已長滿青苔的卵石,許多年來我一直想把它撿拾起來狠狠砸碎。珠關閉了她的門窗,說服我在胸前貼上白色的煙紙。我驚訝然後猶豫,珠忽然掀起她的上衣讓我看:“不會痛的,你看,我也貼了。”那是兩顆飽滿欲滴的鮮桃,卻在最尖翹的地方怪異地蒙上了兩塊白紙。珠引誘着我:“你貼,我給你兩角錢買糖。”我終於乖乖就範,任由她將做捲菸的漿糊塗在兩張裁開的煙紙上,然後貼在我空空如也的胸前,我感到兩塊皮膚被逐漸變硬的漿糊繃得十分難受。“不能撕了哦。”珠警告着我。那一天她似乎心情舒暢,微張的嘴角時不時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真正讓我感到恐懼的事很快發生了。珠把我和另一個同齡的男孩子叫進了她的閨房,告訴我們今天要玩一個很好玩的遊戲。起初我是興奮的,但當她命令我躺在牀上,並讓男孩子趴到我身上時,我懵懂地意識到了不妙,掙扎着想要逃走。但珠突然在我面前顯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兇暴:“不許動,你給我老實呆着!”我嚇壞了,眼睜睜地看着她把男孩子扔到我身上,像揉搓兩團米粿一樣反覆地揉動着我們的身子。有很多年,我一直無法面對那一個同樣無辜的男孩。當青春在我身上顯山露水的時候,我曾經那麼自卑,以爲自己已經和別人完全不一樣。事實上,那個時候的珠,已經有一點不正常了。而我,只是她走向瘋狂的漩渦時,順便捲進去的一粒沙子。

珠愛上了唱流行歌,她買回一個收錄機,終日播放着一些甜膩的情歌。僅上過兩年學的普通話讓她侷促窘迫,但她依然竭力地模仿着那些火辣辣的歌詞。她唱起情歌的時候,那種深情能讓人感覺到裏面是有內容的。我不再靠近她,而躁熱的夜晚,她也再沒有在村中納涼。一些閒言碎語像飄絮一般,在村子裏四散傳播。有人說晚上巡田的時候看見珠和一個男的在一起,有人說村子對面的山上,經常傳來珠和一個男的唱歌的聲音,還有人說珠晚上把那個男的悄悄地帶進房間裏……

無論何種版本的傳說,無一例外地指向一個事實:珠戀愛了,但是那個男青年來路不明。假設珠的戀愛和所有指向婚姻的戀愛一樣幸福恬靜,那麼在接下來的日子裏,珠將和所有的待嫁少女一般,端坐於衆廳前的空坪裏,溫柔地納一雙雙鞋底,臉上終日浮泛着動人的微笑。她將身披鮮豔的紅嫁衣,在吹吹打打的樂器伴奏下嚶嚶哭泣,半是情願半是委屈地被推進一頂花轎中,成爲某個村子裏熱鬧迎娶的新嫁娘。

但是珠被一種瘋狂的力量所挾持,飛蛾撲火般地奔向了她的輝煌和毀滅。她闖進了一張巨大的沒有出口的網,在那樣的年代,她的孤注一擲註定只能換來殘酷和絕望。珠渾然不覺,那時候,她的眼睛裏全是光明。她沉浸於一個嶄新的激盪的世界裏,那個世界裏只剩下她和他兩個人。關於男人的來路,關於生活的歸途,她都還來不及仔細思索。直到有一天,男青年被珠的父親斷喝一聲狼狽逃竄,卻再也沒有回到她那間小屋,珠才明白,她滿心憧憬的愛情已然幻滅。

然後是哭泣,一直一直地哭泣,珠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吃不喝整整哭了兩天。哭泣的最後是黑暗,無邊的黑暗。在一條從歡樂走向頹敗的拋物線中,珠從巔峯處一下子跌落到了絕望的谷底。珠再也支撐不下去了!她從房間裏走出來的時候,臉上的淚跡已幹,但是人們發現她居然笑了,嘴裏嘟嘟嚷嚷地哼着以往時常唱的流行歌曲。

塞·約翰遜說:人一旦失去了靈魂,就會手足無措。珠不再捲菸,她開始了無措的遊蕩。從村子的這頭,到村子的那頭,從村對面的山上到山腳下的溪邊。她似乎在努力尋找着什麼,或者是重新辨認她和男青年走過的那些足跡。夜深人靜的時候,珠開始站在山頂上唱歌:“今夜你會不會來,你的愛還在不在……”明眼人都知道,她的歌是唱給那個逃逸者的,但是他卻永不再來。關於那個男青年,我隱約聽到兩種不同的傳言,一方認爲他是個已婚男人,另一方則認爲他壓根就是一個有案在身的逃犯。只有一個真相是大家一致認同的,那個男人是個老手,無非想玩一玩珠而已。無論如何,他都給不了珠一個光明的未來。在開始的時候,結局早已註定,多麼簡單又多麼殘忍。她瘋了,沒有人可以救她。後來我常常想,如果那個男青年能給她恆久的恩愛和安穩的未來,珠還會瘋嗎?

許多年以後,珠被一個光棍漢領走,成爲一個家庭傳宗接代的工具。我還看見過她,看見她空洞的眼神。她的激情和愛全都留在了那一場風花雪月的故事裏,她的靈魂至今還圍繞着一生中僅有的一小段甜蜜遊蕩、遊蕩。

成熟沒有原罪。一切的悲劇起源於被無知綁架的無畏。

  三

四十多歲的蘭至今孑然一身。這朵曾經豔壓羣芳的校花,肌膚上的水份已經被歲月榨乾,枯萎得找不到一絲當年的嬌美。她每天生活的主要內容,是從位於小鎮的老屋裏行進到不遠處的鎮政府,在院子的中央站定,擡頭狠狠地剜一眼黨政領導的辦公室,然後用力地啐上一口,再雄糾糾氣昂昂地邁出政府大院。

“蘭這麼做是有來歷的。”人們都惋惜地說。說這句話的時候,人們的眼前彷彿又浮現出二十幾年前的蘭來。蘭是小鎮當年少有的唸到高中的女生,一米七的身高在身材嬌小的南方女生中間無異於鶴立雞羣。更值得稱頌的是,蘭有着一頭飄逸的長髮,五官俊俏靈動,氣質高雅脫俗。所有人都認爲,蘭是不屬於這個小鎮的,她終將去往一個更好更大的地方。至於這個地方怎麼大怎麼好,鮮少出門的人們無從想象。蘭從內心裏認同了這個觀點,那似乎是一個可以看得見的未來,那麼明媚,那麼燦爛。

的確,蘭險些就擁有了那樣的一個未來。高中畢業的那一年,全縣徵兵工作開始了,蘭滿懷期待地報了名。她心裏非常清楚,這將是一個改變命運的絕好機會。她表面平靜如水,內心卻時常激動得發抖。她常常在靜夜裏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覺,想象自己穿上軍裝的樣子,將怎樣的英姿颯爽;想象素未謀面的愛情,將怎樣如被風拂過的樹葉一般在她的青春裏嘩嘩作響;想象嶄新的命運之手,將把她帶到哪一個完全區別於小鎮的地方……

那段時間裏,蘭仰着高傲的頭顱,拒絕了所有的追求者。“對不起,我們終究不是走在同一條路上的人。”蘭常常撫着內心喃喃自語。她的徵兵體檢和麪試如此順利,順利到如同甩動一下腦後的秀髮那麼輕鬆。沒錯,她有着非常健康的體魄,你簡直無法從她身上尋找到任何瑕疵。加上出衆的容貌和不凡的氣質,讓她在所有參檢的女孩當中所向披靡。沒有任何特殊背景的她,政審也是絕對不存在問題的。就連前來家裏走訪的部隊領導看到她,也非常滿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說:“姑娘,歡迎你到部隊來接受鍛鍊。”

那是一個多麼鼓舞人心的暗示,蘭獨自一人的時候,默默地溫習過多少遍。領導的眼神那麼溫和,領導的輕輕一拍,彷彿將她的未來進行了一次決定性的拍板,一切都幾近於毫無懸念。蘭迅速成爲那段時期小鎮上人們議論的熱門話題。這邊說:“蘭是全鎮第一個女兵啊,聽說當了女兵的都會安排工作呢,她們家祖墳冒煙了。”那邊又接着:“唉,老天真是太優待蘭了,瞧她那個弟弟,是不是身高全讓蘭給佔了呢。”蘭有一個弟弟,身高長到一米四幾就不再往上竄了,在男孩子中間,一直擡不起頭來。弟弟只默默地念書,從不過多遙想未來。而姐姐眼看着就將像一隻金鳳凰一樣飛出這個小鎮。一切都那麼涇渭分明,一切似乎從一出生便開始鑄就。

天空如此遼闊,你永遠看不到上帝此時正在祝福衆生還是在發泄不滿。當我回想起二十年前跟在蘭身後的那一幕情景,便對一位老者所說的話又增加了一份篤定的信賴:“一切都沒有想象的那麼簡單!”是啊,樂極生悲的劇情在民間反覆上演,就像沒有哪一朵花可以紅過百日。我對蘭至今仍心存悔意,我曾經和一羣無知的孩子一起,圍繞着一個神經已經不正常的女人鬨笑嬉鬧,甚至偷偷地往她身上丟過一粒石子。那時候的蘭,多麼像一面在暮風中褪色的旌旗,她的身高依然鶴立雞羣,卻已經灰頭土臉,面如死灰。她的舊色長裙在小鎮上緩緩拖動,一頭久未梳洗的長髮散亂成風中的芒草。

許多年以後,我依然時常叩問世界:是什麼讓一度驕傲的公主淪落成一個形容枯槁的瘋婦?事件的內核究竟暗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祕密?蘭憧憬的'入伍通知書終於未能到達小鎮,它被無形的亂風吹向了哪裏,至今無人知曉。蘭在等待中耗幹了所有的耐心,當鎮上的男兵們戴着大紅花登上接兵的汽車時,她終於意識到一個無比殘酷的事實:理想拋棄了她,命運拋棄了她,未來也拋棄了她!蘭的心那麼痛,那麼痛,她感到了一種決絕的斷裂之聲由深心裏發出,裂帛一般清厲。曾經那麼清晰地展現在她眼前的海市蜃樓瞬間消逝,直至無影無蹤。事實上,從飛昇到墜落的距離其實只是那麼短,那麼近。

蘭怎麼能相信這樣的一個結局呢?她四處奔走,來到報名的、體檢的、面試的的每一個地方,找到每一個有可能傾聽訴說的對象。年輕的她一度以爲事情還不是完全的糟糕,她相信自己只是被網罩遺漏的一條魚,只要她爬過岸去,一汪清澈的湖水便會接納她的到來。那個時候,她多麼希望結局像黑板上的粉筆字那樣,擦掉了就能夠重新寫上。最後,她用上了哀求,那麼漂亮,那麼動人的眼眸,含着一汪楚楚可憐的淚水,連上帝見了都禁不住要動惻隱之心。可是爲什麼他們沒有?爲什麼他們只是冷漠地攤了攤雙手,表示自己愛莫能助,然後就埋下頭不再理會蘭的懇求?

從希望到失望,最後終至於絕望。在爭鬥、求告無望之後,蘭擦乾了淚水,堅決如鐵的心裏只剩下刻骨的仇恨。仇恨是一把烈火,在她的體內熊熊燃燒,只是這狂暴的火舌沒有舔噬到他人,卻實實在在地灼傷了自己。卡萊爾說:在任何地方,人的靈魂都站在光明與黑暗兩個半球之間,處在必要與自由意志兩處永遠敵對的帝國的邊界上。仇恨使人墮落,仇恨使人癲狂,仇恨裹挾着蘭的靈魂從光明走向永無止境的黑暗。

蘭身後的議論很快從羨慕嫉妒轉向同情與扼腕,他們都說:“女兵的指標那麼少,沒有背景的蘭怎麼能競爭得過別人呢?”還有人提到“暗箱操作”這個詞彙,那時候我尚不懂得這個詞彙真正的含義,那是怎樣的一種不透一絲光亮的黑,將蘭眼睛裏閃爍過的明媚徹底封殺?那些曾經飛翔過的羽翼,那些一再幻想過的情節,一一跌落,沉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她的瘋是一種指向鮮明的瘋,她永不知道是哪一雙無形之手奪走了她的夢幻,於是敵視所有手握權力的人。她開始遊蕩於從家中至鎮政府的那條短短的路途,用旗幟鮮明的方式表達她的憤怒,她的怨懟,她的唾棄和鄙視。

家人曾試圖用婚姻來融化她心裏的硬塊,那些個年輕的小夥子走近蘭的時候,她只需要一句話就擊退了他們:“你,能送我去當兵嗎?不能,就給我滾!”那聲音幾至於嘶吼和咆哮了。喜歡過她的,覬覦過她的,一個一個地從她身邊潰敗、逃離。沒有人有足夠的信心能夠醫治一顆罹患絕症的心。三十歲,四十歲,一年一年,時間是一把無情的利斧,砍去了蘭的青春、美貌和驕傲。而她那個被上帝虧待過的弟弟,卻通過讀書改變了命運,成爲一個機關幹部。當蘭的父母雙雙離世,是她的弟弟,默默地接下了照顧蘭的義務。

不久以前,我重回小鎮,碰巧見到蘭佇立在政府大院內。依然是刀子一般鋒利的目光,依然是用勁全力的狠狠一啐,一如少年時我跟在她身後反覆看到過的一幕。可是她挺直的脊背爲何佝僂了,可是她靈動的腰身爲何笨拙了?我的眼淚嘩地決堤而出,幾十年了,是怎樣不可化解的仇恨讓她始終不渝地堅持做一件事?或者,她的內心早已麻木,只是機械地重複,再重複,用以祭奠那一個曾經多麼美好的夢。

在一家餐館裏,蘭的弟弟和我們共進午餐,他很認真地打了包,神情黯然地說:“給蘭吃的,她不曉得自己弄飯。”我知道,那個青春飛揚的蘭,那個驕傲自尊的蘭,早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我在懷念中爲時間所傷。那些長久地丟失了自我的無根的靈魂,是鄉村大地裸露的傷口,多少年來,一直未能被縫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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