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中心散文

棟哥哥散文故事

本文已影響 2.88W人 

很早就想寫一寫棟哥哥。可是每想到他,除了一張粗糙的老臉,不斷地在我眼前晃動之外,竟無從下筆。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那些密密麻麻的褶皺,恰如被雕刻家亂七八糟地刀削斧劈出來,再抹上一層炭黑,燒製而成的一般。是的,這是歲月留下的一張滄桑的臉,書寫着棟哥哥一輩子的辛勞。按理,我該發自內心地尊重他,將他寫成一個催人奮發的勞動模範。可是,令人悲哀的是,直至今日,他沒有因爲辛勞而享受着生活的甜蜜。他依然窮困潦倒,一個老光棍,帶着兩個小光棍,在艱難中度過每一天。他依然竟日辛勞,生活也依然不曾改觀,叫他的每一個親人,爲他着急。他自己也在窮困潦倒之中,變得頹唐,彷彿那竟日的辛勞,只是爲了麻醉自己,讓自己少受內心的煎熬。

棟哥哥散文故事

在我那一大堆表兄妹中,棟哥哥是少數幾個熱愛讀書的人之一。可惜,他天生沒有讀書的命。他生錯了地方,也生錯了時間。1973年,他以優異的成績初中畢業,卻沒有被大隊推薦上高中,只好乖乖地回到山村,種地。我不知道棟哥哥當時是否感到失落,但我知道,即使在村裏種地,他依然沒有失去對讀書的執着。在那個偏遠的山村,能找到的書籍可憐得很,但他一直在不知疲倦地找。我還記得,爲了李英儒那本《野火春風斗古城》的小說,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帶着我跑了近十里山路,把那本已經破得像個麻花的書寶貝似的借到手中。稍有點時間,他就捧着不知從哪裏弄來的破爛書籍,甚至一張捲了角的報紙,貪婪地讀着。到了春節,我們這羣表兄妹有機會聚在一起,他就把這些書裏的情節,繪聲繪色地轉述給我們,讓我們驚異,他那矮矮的個子裏,竟然裝了那麼多的故事。除了讀書,他還練字,經常拿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春節的時候,他把自己撰寫的春聯,自己用紅紙寫上,貼在大門的兩邊,紅紅火火的,還挺像那麼回事。

1977年高考恢復,給他帶來了希望之光。他報考了中專(當年大中專分別報名),也到區裏舉辦的複習班,複習了一個來月。可惜,他內心裏燃燒着的希望之光,被數學考個鴨蛋這一事實無情地澆滅。此後,由於家裏經濟困難,他父親不再讓他複習,他也只好一心一意,在家裏種地。

在農村種地,本沒什麼,畢竟有那麼多的人,在莊稼地裏耕耘着自己的未來。可是,棟哥哥的心,義無反顧地走進了書本所描繪的世界裏,書本里的光芒照耀着他,他再也走不出來。其實地裏的農活,犁田耙田插秧扮禾,他樣樣精通,挑擔也有一股極大的蠻力,可是,他一直做得心不在焉。他彷彿分成了兩半。一半是軀殼,勤快地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一半是內心,執着地沉浸在書本里。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境界,可又是那麼矛盾地體現在棟哥哥身上。和鄉親們一起在地裏勞動,言談之間,他總是將書本里的世界,不自覺地通過話語展現出來。他的這股酸味,開始的時候,博得的是鄉親們對他的同情,但時間一久,慢慢地就成了衆多鄉親取笑的話題。在田間地頭休息之際,聽見棟哥哥又在販賣他的書本世界,一個鄉親就問:你是讀書人,你知道螃蟹有幾隻腳?棟哥哥就認真地望着他,回答說:螃蟹幾隻腳?荀子《勸學篇》,有“蟹六跪而二螯”一句,意思是說有六隻腳。但後人經過考證,都說荀子不對,螃蟹應該有八隻腳。鄉親們笑眯眯地認真聽着他的解釋。等棟哥哥說得夠了,一個鄉親就說,你個書呆子!在水塘裏捉一隻螃蟹,一數就知道了。你還在那裏六隻八隻搞不清。其他的人就轟然笑起來。棟哥哥的臉一下子紅了,在鄉親們的鬨笑聲中,他訥訥地嘀咕:螃蟹幾隻腳?塘裏捉的?能算數嗎?緩緩地走開,心中生出落魄的鳳凰不如雞之慨,好半天時間,對這些取笑他的鄉親愛理不理的。這樣一來二去,他和鄉親們便有點格格不入,其個性怪異的名聲,也在鄉村裏有了風傳。

這個時候,他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可是因爲他性格怪異的名聲,找對象就遇到了一點麻煩。許多姑娘一聽說介紹的對象是他,就回絕了,理由幾乎是驚人的一致:“在農村做田,書又當不得飯。”一年夏天,我從大學回家休暑假,陪着他去相了一次親,棟哥哥很是認真,穿上了平時捨不得穿的的確良襯衫,滿懷激動,來到媒人家裏。然後,媒人再去把姑娘叫來。那姑娘來了,在媒人的家門口,笑眯眯地望了望站在屋裏正望着她笑的兩個傻小子,就走了。回頭跟那媒人說,要是介紹給我做女朋友,她滿心歡喜,如果是另一個,就免了吧,她知道他是誰。把我弄得哭笑不得。

但棟哥哥後來娶回的老婆,還非常不錯。高大,豐滿,白皙,身材也恰到好處。她能嫁給棟哥哥,一是因爲家庭的窮困,二則,她在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症,一條腿有點瘸,難得找一個帥哥。那時候,已經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了,雖然棟哥哥還一如既往地熱愛看書,但畢竟在當農民,做起農活來,非常勤快,又能根據書上的指點,科學種地。一年四季的農時,棟哥哥一項一項地做下去,把不多的地,種得跟繡花似的。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棟哥哥地裏的收成,比一般的人家還要高。除了種地,他的菜園,也種得好;他養的雞,養的豬,也都興旺。說實在的,幹這些農活,並不需要太多的時間。閒暇時間,他依然到處找書看。看完了,就在牀上儘量將那些有趣的故事、肉麻的情節,複述給老婆,把個老婆哄得很開心,兩個人都充滿了激情。不到三年時間,老婆就給他生了兩個大胖小子,一家人,幸福得什麼似的。這個時候的棟哥哥,熱情洋溢,走到哪裏,就把歌聲傳到哪裏,一年春節,我們幾個表兄弟聚到了一起,吃過飯,到對面的山頭上去玩耍,整整一個下午,棟哥哥都在唱歌,把我們當年唱的熟悉的老歌,唱了個遍。他老婆也在他的滋潤下,更加白淨,更加丰韻,原來有點瘸的一條腿,通過幸福歲月的調理,也看不太出了。

然而,幸福總是那麼曇花一現。

棟哥哥在勤快地種着地、愉快地看着書的時候,卻沒有發現,村子裏和他一般大的年輕人,都悄悄地離開了村莊。種地當然能夠飽肚子,但僅此而已。面對一日重似一日的各種上繳,前幾年滋潤的日子,慢慢地就有點捉襟見肘。村子裏的年輕人,慢慢地,就把自己的地,交給上一輩的老農們去種,自己到遙遠的城市去闖生活了。他們有的是力氣,也有的是吃苦耐勞的精神,在把城市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同時,他們也有了一份可觀的額外收入。他們小心地把這份收入存下來,回到家鄉,就有了一棟棟不錯的房屋。在鄉親們看來,他們,就有了出息。棟哥哥也進城務工。但他沒有去遠方的城市。他就在附近的城鎮裏,打點零工。打零工,屬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活幹,就做幾天,沒活,就回鄉。他不去遠方打工。他捨不得家裏的土地,也捨不得離開他的老婆與孩子。他老婆有殘疾,幹不了地裏的重活。孩子還小。即使在二十里外的府城打工,他也是每天清早搭公共車過去,晚上走路回到他溫暖的家。他打工打得很累,賺的錢,卻寥落得多。他的地依然種得很好,每一季莊稼,都種得油光發亮,家裏的豬,養得膀大腰圓。然而,即使他累成了一條狗,也掙不了人家在外打工帶來的收入。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土坯房附近,一棟棟漂亮精緻的小洋房漸次建起,羨慕煞了他的老婆,也羨慕煞了他的兩個孩子。這個時候的棟哥哥,每天起早貪黑竟日勞作之餘,依然讀他的書,依然在春節的時候,將自己擬製的對聯親自用毛筆寫了,煞有介事的貼在大門的兩邊。可是,當他把看過的書,再複述給他的老婆聽的時候,他老婆聽來,就有點索然,有點心不在焉,看着人家的高樓大廈發愣。終於有一天,當他看完一本書,想把書中有趣的情節複述給老婆聽的時候,他才恍然發現,老婆不見了。

是的,棟哥哥很愛他的老婆。他的老婆雖然出身貧寒農家,卻是一副美人坯子。站在棟哥哥面前,比棟哥哥還要高半個頭。一雙黑黑的大眼睛,顧盼生姿。當年如果不是家貧,右腿又有點殘疾,是絕無可能嫁給棟哥哥的。棟哥哥將她娶了回來,像得了個寶似的,愛着她,寵着她。不讓她下地,也不讓她做重一點的家務。她每天就在家帶着兩個孩子,給他做好一日三餐的飯食。至多,在棟哥哥將園裏的蔬菜種得生機勃勃的時候,讓她將那些沾着朝露的蔬菜,火紅的辣椒呀,青翠欲滴的絲瓜呀,紫氣氤氳的茄子呀,提到集市上賣了,換回薄薄的幾張票子,再在集市上,瞅見中意的服裝,買回來。棟哥哥的容顏,一天比一天憔悴,而他的老婆,卻一日比一日水靈,一日比一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成了附近集市上一道靚麗的風景。有了風景,看風景的人也多了,貪戀這副風景的人,也有了。他的水靈靈的老婆周邊,不時便圍上了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而這一切,棟哥哥一直矇在鼓裏。他一直堅信,就憑他對老婆的呵護寵愛,她絕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終於在一天的清早,他的老婆梳洗打扮完畢,提着一籃子蔬菜去集市趕集,在集市的附近,坐上了停在那裏的一輛小車的後座,絕塵而去,再沒回來。

棟哥哥後來根據別人的指點,在二十里外的一個鎮上,見到了自己的老婆和那個帶走他老婆的男人。那個男人的腿,也有點殘疾,走路一瘸一瘸的,原來的老婆去世了,留下三個孩子。但是,那個男人在鎮上有一間不大的大米加工廠,還有一棟漂亮的小洋房。這棟洋房,和棟哥哥在山溝裏的那棟幾乎要傾圮的土坯房,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棟哥哥盯着自己的老婆,哀求她跟自己回去,然而,她用平靜的目光,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那個男人站在她的後面,旁邊還有幾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凶神惡煞一般盯着棟哥哥。棟哥哥看着老婆那雙平時顧盼生姿的眼睛,此時平靜如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內心徹底崩潰了,胡亂地對着她罵了一陣,轉身返回,慢慢回到自己冷清的家。

老婆跟着別的男人跑了,對棟哥哥來說,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那麼寵着的老婆,那麼愛着的老婆,突然在一夜之間,就恩斷義絕,跟着別人跑了。更讓他難以承受的是,這件事情,讓他覺得在全村鄉親們面前失去顏面。棟哥哥雖然其貌不揚,又淪落鄉村,但他一直認爲,他不是一個單純的鄉村愚夫,他是一個熱愛知識的人,擁有不可多得的人文情懷,是一條被困在淺水中的龍。當村子裏其他的男人,時常把老婆揍得殺豬一般嚎叫的時候,他把老婆寵得像一位公主。可是,那些嫂嫂們,被他們的老公揍得服服帖帖,一個個在老公面前低眉順眼,奴僕一樣田頭家裏不停地轉,把個老公服侍得皇上一般,而他的老婆,卻跟着別的男人跑了!幾乎在一夜之間,棟哥哥蒼老得像一根枯柴,腰佝僂下去了,臉上的皺紋海浪一般堆砌上來。在那段日子裏,他幾乎從不出門。他覺得所有的鄉親,都在他的背後,嘀嘀咕咕,指指戳戳。他整天呆在家裏,飯也不做,地也不種,兩隻空洞的眼睛茫然地轉動着,發呆。兩個孩子面對突然冷清下來的家,面對母親出走的變故,也一下子由聰明乖巧,變得惶惶不可終日。

他的姑姑們、舅舅們陸續聽到了他老婆跟別的男人跑掉了的消息,一個一個,走上門來勸慰。說,農村裏的做田人,只管做好田,賺好錢就要得了,那個什麼書,就莫要讀了,書讀多了,既誤了時辰,很多的事情,就看不明白了。棟哥哥神情呆滯地看着前來勸慰的親戚,疑惑他們爲什麼要這麼說,既然書能讓人中毒,那人爲什麼要讀書?舅舅姑姑們見他依然疑惑,嘆一口氣,說,你老婆都跟別人跑了,你還看不明白呀。你中那些書的毒,中得太深了!你以後就將孩子託付給他們爺爺,跟你幾個老表,去外面去做點事,多賺幾個錢,再娶個老婆回來吧。不要再把自己當讀書人了。

棟哥哥呆了好長時間,長長地嘆一口氣,果然就把家裏的那些林林總總的書,一把火燒掉了。把兩個孩子,委託給自己的父母撫養,跟着一個表弟,來到一個不遠的小城市,去討生活。

這個表弟是他二姑的孩子,比他只小了三歲,也算是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兄弟。當年在一起玩耍,表弟的頑皮和他的寬厚,構成了衆多表兄弟中最突出的一道風景。但長大之後,兩個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兒,往來也就少了。棟哥哥只知道,這個表弟在離家鄉不遠的一座小城,經營着熏製臘味品的生意,也有十來年了。在家裏建了一棟漂亮的房子,換了兩任老婆,且每個老婆,都給他生了一至兩個孩子。在親戚朋友中,也有了或好或不好的評價。但是,不管怎麼說,當他主動提出,讓棟哥哥跟着他做生意的時候,棟哥哥從內心裏對他充滿了感激。當一個人身處逆境的時候,對另一個人及時施予的援手,心中的感激之情,自然是無以言說的。

棟哥哥跟着表弟做生意,表現出他一如既往的勤勞。表弟是在小城租房子做生意的,生意的`流程其實也很簡單,從市場上購回做臘製品的原料,各種動物的肉,各種動物的下水,一條一條地先整好,用鹽、醬油、生薑、八角、桂皮以及一些色素等化學原料醃製一段時間,再掛在鐵桿上,用一個大鐵桶,底部放幾根燃燒的木柴,再把穀殼堆在燃燒的木柴上,再把掛着肉的鐵桿置於鐵桶內,接受煙熏火燎,熏製成金黃的臘製品,再供應給市場、酒店。表弟交代給棟哥哥的任務,就是熏製臘肉這一環節。每天清早,棟哥哥一起牀,就忙着將在大缸內醃製好的肉呀、雞呀、鴨呀、各種動物的下水呀,分門別類地一條條整齊地掛在鐵桿的鉤上,將十幾個薰臘肉的大鐵桶一一添上木柴和穀殼,再將掛着肉類的鐵桿一根一根整齊地掛在鐵桶上,再蓋上鐵皮蓋。將這些弄利索了,就推着小板車,到小城附近鄉下的打米廠,將一車一車的穀殼拉回來。然後,再將燻肉的鐵桶翻檢一遍,該加木柴的加木柴,該加穀殼的加穀殼,薰得通體金黃了的,就取下來,再掛上新醃製的肉品上去。還沒完全薰好的,就重新掛一下,讓那煙燻得更均勻一些。到了下午,就到附近的農民家裏,家家戶戶地轉,將那些沒用了的木頭、樹杈收購了來,扛着把斧頭,“嘿哧嘿哧”地劈成木柴,整齊地堆在一旁。其中依然不停地翻檢着燻肉的鐵桶。一天下來,一點停歇的時間都沒有。吃過晚飯,就幫着表弟,將新進的各種肉類清洗乾淨,將買回來的雞呀鴨呀宰殺褪毛。直到將這些肉類拌和着調料,堆積到了醃肉的大缸裏,一天的活計,纔算安頓了下來。然後或者和表弟兩個,就着一杯米酒,說着過去的一些事兒,算計着今後生活的安排;或者就一個人,到小城的大街上走走,感受一下小城溫馨而不失熱鬧的夜色。在走過書店或者書攤的時候,棟哥哥仍然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走近去,看一看,翻一翻。心中的唏噓,不免會涌上來。但也就一剎那間的事,馬上平靜下來,繼續翻看着書。碰到自己中意的小說,也會買一本便宜的盜版,拿回到寄居的地方。回到宿舍,看一會書,就睡了。

表弟給他的工資,不高,但也不低,比在農村做田,強多了。棟哥哥本想,和表弟一起做這個營生,還真不錯。他算了算,做上幾年,就能在老家建一棟漂亮的房子。到時候,把房子建了,再娶一個暖心窩的老婆,盡心地送兩個小孩上好學,一輩子也心滿意足了。這樣想着,老婆跟着別人出走的悲涼,就輕了許多。慢慢地,那張如海浪一般堆砌着皺紋的臉,也舒展了許多。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的美好生活的憧憬,化爲泡沫,煙消雲散。

棟哥哥記得那是一個黃昏。他像每一個黃昏一樣,將木柴劈好,將大鐵桶裏正熏製着的臘肉翻檢一遍,就等着表弟收購原料回來,進行加工。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表弟回來了。他的身後,跟着一個陌生人,拉着一輛板車。板車上,堆滿了脹得鼓鼓的大塑料袋。棟哥哥知道,那是新進的原料。可是,當他習慣性走上前,將那些碩大的塑料袋扛下來,解開封口,將裏面的原料倒出來時,他才赫然發現,塑料袋裏裝着的,全是一頭一頭的死豬!

棟哥哥認真數了一下,總共有七八頭。死豬的皮膚上,佈滿了紅色的斑點。作爲一個農民,棟哥哥知道,這些豬,都是發熱瘟病而死。在農村,發熱瘟病死掉的豬,都是扛到野外,埋掉的。可是,表弟卻把他買了回來。成爲製作臘製品的原料。

當天晚上,棟哥哥和表弟一起,整治這些病死豬肉,一直整到差不多第二天天亮,才差不多收拾好。在這個過程中,棟哥哥有一搭沒一搭地表弟扯着閒談。他知道了,這些豬,是表弟從一個養豬場弄來的。這個養豬場,是表弟穩定的原料進貨渠道之一。他從這兒進了許多上好的肉類,但同時,也有許多發病而死的豬,成了表弟的收購對象,價格便宜到令人難以置信。表弟將這些本該深埋於地下的死豬收回來,褪毛、上色、醃製、火薰,就成了顧客眼中金黃金黃垂誕欲滴的臘肉,成了老百姓餐桌上的美味。

棟哥哥彷彿明白了表弟的錢,是從哪兒賺來的了。他原來一直納悶,那些送到市場、送進超市、送進酒店的臘製品,爲什麼那麼便宜。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這些只要二十元一頭的死豬,就是表弟的錢袋子!

對此,棟哥哥沒說什麼。畢竟,這是自己的表弟;畢竟,是這個表弟好心地讓自己跟着他來城裏做營生。在那段時間裏,他一如既往地勤快地做着工,讓每一道工序,都讓表弟放心。表弟也一如既往地每天從外面購置原料回來。或是豬,或是雞,或是鴨;或是肉類,或是下水;或是好肉,或是病死豬肉。棟哥哥慢慢地發現,這些病死的肉類,或豬,或雞,或鴨,竟然佔到整個原料的七成以上。而那些好的臘製品,不是送給了前來檢查臘制口加工的各色工作人員,就是送給了自己的親戚朋友。能夠流傳到市場上,成爲顧客餐桌上的美味的,寥寥無幾。每天忙完之後,棟哥哥躺在牀上,腦海裏就浮現出顧客們在買了這些顏色鮮豔的臘製品後的高興模樣,在餐桌上嚼着這些美味大快朵頤的模樣。在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良心,有一種被撕扯來撕扯去的感覺。是的。他不是罪魁禍首,但他是幫兇。那些吃着用病死豬肉製作而成的臘肉的老百姓不知道原委,但他自己,受不了自己對良心的譴責。

終於有一天,他對錶弟說,他想自己的孩子了,他要回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表弟看着低着頭站在自己面前的棟哥哥,平靜地說,那你回去吧。

棟哥哥的心,像掙脫了牢籠似的輕鬆下來。買好車票,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再沒有歸來。

棟哥哥的這一舉動,受到了衆多親戚的一致譴責。他們納悶,這麼好端端的生意,棟哥哥爲什麼不做,非得要回來,天天守着自己那不多的責任地。他們把棟哥哥的這一舉動,歸置於棟哥哥的懶惰與害怕吃苦。姑姑們,舅舅們,包括他的父母,幾乎所有的人,都當面數落了他的不是。面對他們的數落,棟哥哥自然辯解,可是,他們不但不認爲表弟做得不對,反而認爲表弟聰明,靈活,賺錢有方。“書讀多了,蠢成了豬。”以致到後來,每一個親戚一說到棟哥哥,就搖頭。

自此以後,棟哥哥再沒有離開個村莊。他不明白,自己何以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鄉親們得罪了,親戚們得罪了。甚至連老婆,都跟着別人跑了。他與這個世界是如此格格不入,因而變得愈加沉默,每天除了竟日在地裏勞作,就是把那些破得不成樣子的廢舊書籍,翻過來複過去地看。而整個人的模樣,蒼老得如同山上枯了的松樹,又矮,又瘦,一張像搓衣板一樣的臉,一雙空洞的眼睛,沒有一點神采。

我最近一次見到棟哥哥,是在去年的三月。當我走到他家附近的時候,就聽到了機器的轟鳴聲。走近一看,就看到一架製作煤球的機器,正在轟轟地轉着,一個渾身烏黑的老人,正在旁邊吃力地將已攪拌好的煤炭送進機器裏。我喊了一聲棟哥哥,他沒聽見;我再喊一聲,他仍然沒有聽見。我走到他跟前,拉了拉他的衣袖,他這才擡進頭。我看見的,是一張烏黑的臉,唯有兩個眼珠子,在轉動。棟哥哥一見是我,咧開嘴笑了笑,幾顆黃色的牙齒,很招搖地突了出來。招呼我坐一下。我看了看四周,確實無處可坐。他的那棟破敗的土坯房已經拆掉了,在新建樓房。可是,這新房還是建了一層,屋前的坪裏,除了這架轟鳴的機器,就是一堆烏黑的煤炭。新房的堂屋裏,不知堆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破爛。髒兮兮的衣服,東倒西歪的飯桌,歪斜地撲在桌面上的破電視機。他的兩個孩子,正站在他的一旁,給他當幫手,也都是一幅烏黑的模樣。只是,在這棟還只建了一層的樓房的大門兩旁,過春節時棟哥哥親自寫了貼上去的春聯,經過風吹雨打,依然頑強地粘在那兒,那大紅的顏色儘管已經差不多褪盡,卻依然亮麗。

我站在轟鳴着的機器旁邊,看着蒼老的棟哥哥,心想,在現在這個社會裏,這個面目猥瑣的老人,是我應該尊重的爲數不多的人之一。

猜你喜歡

熱點閱讀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