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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孃不吃羊雜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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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許多印記對人一生的影響是深刻的。

後孃不吃羊雜割散文

我老家在一座小山後面,山體渾圓,海拔數百米,像一塊巨石,村子叫後石山村。老屋子頂上的石瓦呈筒子型碼放,一端有鮮明的動物圖騰。記得就是在這樣的老屋子,我娘給我紮了兩根黃毛小辮,像旱田裏的狗尾巴草,一羣小孩子嘴裏又尖又細唱着“雲裏的太陽洞裏的風,蠍子的尾巴黃峯的針,最毒不過後孃的心。”山裏人不會教孩子兒歌,這“歌謠”不知道從誰家傳出,童言無忌,便天天吟唱。山裏人純樸,都知道這歌謠是針對村東頭老餘家的,她是小柔柔的後孃。只要她在巷子那頭一露面,我們就可勁地唱。因爲小柔柔不能玩丟沙包,數九寒天揹着糞筐撿大糞,身上還被擰得紅一塊紫一塊的。

後來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的是,幸福的路走着走着就拐了彎,有一天我也成了後孃的孩子。

結婚不久,甜美的生活剛剛綻放了一朵小花,天空就開始電閃雷鳴。我娘在一個暴雨連天的夜裏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天頂漏雨了,路上一片泥濘,天空和人的臉色一樣混沌。嗩吶響徹山谷,是不甘的亡靈在人間的最後嗚咽吧!

我喜歡唱歌,有一首歌從此我再也沒有唱過:“你身在那他鄉中,有人在牽掛;你回到那家裏面,有人沏熱茶……啊!這個人就是娘啊!這個人就是媽……”

有一年初冬,老家打來電話,說爹要結婚了。爹一個人孤苦,我沒有理由不回去。

不願意圍觀那個熱鬧的場面,我在牆角的土爐前,背對着人羣,把一根一根的柴火捅進爐子,噼噼啪啪的燃柴的聲音抵擋滿院的喧嚷。我想象那個後孃的模樣,應該是腦袋後面扎着像小柔柔的後孃那樣的“黑油膏”,額頭大大的,下巴尖尖的像個倒立的'熱烙鐵,隨時都可能燙傷人。我在鬨鬧的人羣之外是那樣的孤單,我是屬於母親的。我把一根根的柴火狠命塞進爐膛,鐵鍋裏的水波濤翻滾,濺得爐臺上溼津津的。

背向着人羣,肚子裏飢腸轆轆,羊雜割的濃香趁機飄過來。羊雜割是山裏人重大節日的一道美食。山裏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滿山坡的羊。羊宰殺後,羊頭、羊大腿和羊骨頭熬上一整天,配上乾淨的羊肉、羊下水等。據說這個名字是忽必烈取的。不管這名字誰取的,我們山裏人聞着這味道,喝上一碗羊雜割,給個神仙都不換。此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嘗?

“閨女,快給你媽荷包兩個雞蛋。”我二嬸端着海碗,裏面滾着兩個紅皮的生雞蛋。

“誰?誰是我媽?”我的眼睛狠狠地閉了一下,睜開時火花四射。

“好好,你結婚了,叫她姨就行。你姨不吃羊雜割,給她荷包倆雞蛋。“二嬸忙着揭開了鍋蓋。

“大家都愛吃,她偏不能吃。不吃拉倒!”天下後孃都是一樣的,進門就要給人來個下馬威。

“人家是外地人,聞不慣羊羶氣的味兒。”

山外幾十裏就成外地人了?這女人明擺着是折騰我們一家人,在擺譜。我轉身而去,怒視的目光穿透窗戶,落在那個女人身上,她低着頭,安心地等着兩個荷包蛋。我從地上的筐子裏取了一隻大碗,抓了一把羊肉,澆了兩勺羊肉湯,又憤憤地挖了一勺油潑辣子,坐在一角大口吃起來。想起那年我讀高三,天下着小雪,北風呼嘯,像刀子刮臉一樣痛。我娘騎了二十多里路,在我下課的時候送上一罐熱騰騰的羊雜割,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她的紅色的圍脖上。此時此刻環視滿院的熱鬧,物尚在,人非昨。連平時見了我就狂吠的黑狗也安靜地鎖在籠子裏。我的眼睛裏酸澀的東西落入羊湯,鼻塞得難受。

整個冬天我都沒有回家。我給爹打電話,說機關裏總有開不完的會,報不完的表。元旦的時候爹讓我回家,他性格木訥,語氣裏有央求的成份:“閨女,你回來,家裏給你熬了羊肉湯和羊雜割。”

“爹,我早不愛吃了。城裏也有賣的。”我委婉地說着。爹沉默了半天,很低的聲音說:“你就回來吧!”然後是一陣的咳嗽,聲音裏有極力剋制的味道,像流不暢的泥水。我決定回家。

院裏架着一口大鍋,旁邊垂掛着羊肺。羊頭露出湯外,濃白的湯汁翻滾着,久違的香鑽進了五臟六腑。那個女人,我一直這麼叫她,繫着圍裙在案板上切着煮熟的肉和羊肝。好久不回家,看見我進屋,黑狗狂叫着要衝出籠子。那女人喝了一聲,狗立刻安靜了。她轉身抱着我身後的兒子豆豆,用自己的臉暖着。然後倒了紅糖水,又去竈前添火去了。

“爹,我今天還有事……”放下禮品,我不願意和某人同桌進餐。

“今天哪能走了?說什麼也不能走。”女人在屋外聽到我說話,馬上就截住了。

“聽說你要回來,你姨昨天洗了一下午羊下水。晚上在院裏烙羊大腿,今天天不亮就煮上了。她到現在還沒有停一分鐘。爲了做羊雜割,她跟你二嬸學了好幾天。閨女,人心換人心……”爹看着一字一頓地說。我從沒見過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語音輕微顫抖。我聽得出。

“那我今天有口福了!”爹還在囁喏着,我老公立刻很高調地說。老公迅速脫了大衣,他很會做人。

女人準備了幾隻紅邊大黑碗,抓一大把羊肉和羊肝反覆在羊湯裏涮熱,端給我們。“哎呀,姨,這肉太多了,太稠了。”我老公不住客氣着。

那女人一邊抱着豆豆,喂他吃肉。過一會便從鍋裏舀了湯添在我們的碗裏,勺子走過的地方,滴了湯汁滿地。雖說是中午,天氣卻非常冷,元旦正是北方二九天,窗上的冰花頑固地貼在玻璃上。冬日的暖陽亮亮地照着飯桌,看着她在一旁喂着兒子,還一邊咀嚼着一隻幹饅頭。我的心裏破冰了。走過去說:“阿姨,你自己也吃點吧!好吃着呢。”

爹急忙插嘴:“她不吃,真的吃不慣。”

我看見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在一邊用抹布清洗着兩隻標有“金龍魚”字樣的塑料瓶。這時候我才仔細觀察了她,腦後沒有小柔柔後孃黑亮的髮髻,眉毛也不那麼倒立着,並非一臉兇相。她剪着齊耳短髮,一說話笑聲先行,風風火火的,跟我性格相近。我看見她在臺階上反覆把水灌進塑料瓶,又倒出來,如此折騰不止。寒風吹刮,她挽起袖子的粗糙的手紅紅的,像兩隻老去的空心水蘿蔔,皸裂不堪,缺少水潤的光澤。

吃完飯,我站起身走的時候,阿姨急忙把一個鼓鼓的紅色塑料袋塞給我,我知道里面是切好的羊肉和雜割之類。那兩隻塑料瓶灌滿了放涼的羊湯。她直接提着放進了車裏說:“我把羊肉給你切好了。昨天我就試過了,兩瓶羊湯剛好能放在冰箱下層。你們回去慢慢吃。吃完想吃就回來,我是把這手藝學會了,以後每年給你們做。”她絮絮叨叨的。一隻手按住搖下來的車窗叮囑不完。

我終究還是很久不回去。山裏人說男人再娶就是打補丁,意思是再婚就像衣服上有補丁一樣,只能湊合着穿,至於美觀和保暖,那都是看個人的造化。後來我打電話,阿姨總是從爹的手裏搶過手機,喊着閨女讓我回去。我像機關槍一樣跟爹說話正說不完,突然發現電話那端換了人,說話馬上就像卡帶一樣語無倫次,不知道說些什麼。總覺得後孃那個補丁太明顯,讓人看上去很彆扭。有一次我下鄉路過家門,看到鐵門緊鎖着,就給爹打了電話。後來阿姨告訴我,配了一把鑰匙放在門口白瓷碗下面,萬一回來家裏沒有人,我可以打開門等他們。然而阿姨的口碑漸漸好起來,跟鄰里相處和睦,還主動照顧生病的爺爺。村裏人看見我都說我家燒了高香。

我也是一個愛面子的人,不願意讓老家人說有文化有素質的兒女在從中作梗。第二年春暖花開時節,人們脫去了冬裝,走向田野,享受春風和陽光。這樣的時節真是令人溫暖又憂傷,百草萌發正值清明時節。我害怕這樣的日子,天邊小雨總是觸動人心底隱藏的痛,那些遠去的記憶總是被這樣的日子生拉回來。坐在父親的家裏,看着阿姨跑前跑後地張羅一頓羊肉餃子,我目無表情。孃的去世本與阿姨無關,她來是彌補這個缺位,不是擠走孃的。然而天氣陰沉着,我眼裏總像下雨一樣。

我爹扛了一個梯子,架在香椿樹上。他說城裏的香椿15塊錢一斤,花那錢幹什麼,你要多少給你多少。我家的香椿樹好多年了,樹小的時候我時常站在樓梯上摘,漸漸地它長成胳膊一樣粗壯的身影,別說站在樓梯上,就是一根竹竿好像也夠不着了。爹在樹上架好梯子,卻對我說:“我腿痛。你上去。”

我上去?我不會爬樹呀。香椿再有營養,可望而不可及,難怪市場上15塊呢。我不要了!我制止着爹。這時候,阿姨從南屋子裏取了一把木匠用的鋸,站到樓梯上對我爹說:“把這兩枝鋸下來,就夠閨女吃了。”

不管我怎樣勸阻,地上不一會落滿了鋸掉的樹的枝條,鮮嫩的香椿伴着初春的氣息溢滿了小院。這下連我的同事也有香椿可吃了。我感動着。站在熟悉的小院,心裏暖暖的。不知道是春日的陽光照在心裏,還是阿姨和爹給我摘香椿的情景動了我的心。

爹和阿姨送我到院外,手裏一大包椿香直逼人的嗅覺器官。我坐進車裏,和他倆揮手,突然感覺院子有點異樣,便奇怪地問:“爹,怎麼不見咱家的黑狗了?”

爹的眼睛不滿地斜了阿姨,怪聲怪氣地說:“160元給賣了!”那麼大的黑狗才賣了一百多塊,難怪爹心疼。

阿姨立刻瞪着爹,不甘示弱地說:“早該賣了!你沒有看見這狗不認親,每次回來都衝閨女汪汪汪叫呀!”

我的眼眶瞬間潮溼。才知道阿姨聽說清明節我要回來,提前低價把黑狗賣了。只因這狗不認識我,上次衝我狂吠。

車子一直開到巷口,我纔敢轉身。小時候我常常在這巷口玩耍,遠眺我孃的背影抱着柴火進去,端着簸箕出來。娘站在門口婀娜的身姿,是我記憶裏最美的風景,是我幾回迴夢裏縈繞的溫暖。我回過頭去,透着車窗,看到我家門口,站着一個疲倦的身影。遠遠的稀薄的聲音飄過來:“有空回來,我給你煮羊雜割。”

落日的餘暉把那個身影鍍了一層錦繡。我眼睛朦朧,已經辨不清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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