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舊事抒情散文

天光漸暗。樹，籬笆，院牆，都退到暮色裏，成了剪影一樣的東西。該點燈了。

堂屋裏，我像一個移動的影子。長條凳，木椅，方桌，一路走過去，伸手一摸，便捉住了火柴盒———方正，小巧，輕盈。晃一晃，“嘩嘩”作響，透過夜氣入耳，心裏便踏實。抽一支出來，拿捏穩妥，斜斜一劃，“嗤———”火花閃動，跳出一顆火苗，漸漸壯大起來。煤油燈照例不會跑遠，總在條臺的一端，火苗對着燈芯一吻，燈亮了，滿屋生輝。

點燈，是我幼時喜歡做的事，因爲可以大膽地劃一根火柴玩。一方小小的硬紙盒，裏面裝滿細長的黑頭小棒，卻能無端地冒出火來，實在是神奇的事。火柴對人的幫助最大，吃黃煙，燒飯，點燈，燒灰堆，燒木炭……都需要火柴。我常想：世上如果沒有火柴，人的日子怎麼過呢？隔壁白鬍子舅爺卻說，那要什麼緊，古代人沒有火柴照樣過日子，用石頭點火。這太像一個笑話，石頭怎麼能點着火呢？這事更神了，不免常常捉摸，以致鬧出一個笑話來。一次，母親讓我割一把韭菜回來，腦子裏卻在想着石頭點火的事，結果把菜刀和韭菜都丟在菜地裏，空着手跑回家，被母親一頓好罵。

稍長，我去放牛。冬季，將牛往山坡上一拋，隨它去，一幫放牛娃跑到山溝裏躲風。哪裏躲得了呢，風無處不在，直往人的衣襟裏鑽，冷得我們像篩糠。於是，就跺腳、搓手、蹦跳，或者鬥雞，讓身子暖和，卻不大管用。有人攏着袖子扯起嗓子唱———小小牛角一烏圓，放牛的小伢好可憐……聲音聽起來真的好可憐，像哭；像哭的歌聲很快就被吹得七零八落。有人就喊，我帶火柴了，燒火烘吧！大家一齊叫好，各各鑽進樹林子裏去。一會兒，斷樹枝，乾柴棒，爛樁兜，黃松毛，都齊了。七手八腳架起來，劃一根火柴，往松毛上一丟，“噴”———着了。我們一圈圍定，向火，不消一會兒，熱氣騰起來，手腳都發熱，臉上發紅，心裏熨帖、受用。只是冒起的煙很調皮，直往臉上撩，惹人淌眼淚；火苗被風扯着，被柴禾壓着，一會竄高，一會伏低，掙扎着亂舞，躍躍欲試的樣子。那時，我還不會說“星火燎原”這樣好聽的話，但我懂那意思，火是想燒得更盡興些，就像我想走出山村見識外面的世界一樣。當然，這是由不得它的，火能給人溫暖，也會讓人遭禍，我見識過。

村裏有個女孩子，叫小萍，比我小歲把。她喜歡玩火柴，總是將火柴劃來劃去，丟得到處都是，免不了常常受到打罵，卻不長記性，照樣玩。有一天，不知怎麼的，她把隊裏的一堆草垛點着了，火勢大得嚇人，被風攆着，直往天空撲，頃刻間，草垛化爲灰燼，差點沒燒着房子。這可不是一件小事，那年頭，稻草的用途很大，蓋房子，鋪牀，雪天喂牛，燒飯引火，漚肥等等，都少不了稻草。況且，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正好，她家的.成分高，是地主，於是，她父親被捆綁起來，被人押着，頭上戴着高高尖尖的白紙帽子，脖子上掛個大牌子，跪在會場裏遭人批鬥。大家都說那把火是大人教小孩子燒的，原因是對政府不滿，分了他家的田地、山頭和耕牛。鄉里鄉親的人一齊揮着拳頭，噴着口水，氣憤地叫罵着，一副翻臉不認人的樣子。小萍住我家隔壁，他的父親斯斯文文，面相和善，對人很好；他也有本事，常做一些記工分、稱豬糞、打算盤的事，過年還爲村裏人家寫門對子，字很好看。這樣一個體面有本事的人，爲什麼要搞破壞呢？我又想不透了，我感覺自己的腦子很不夠用。

腦子不夠用，我就去上學；父親說讀書是長學問的好辦法。可是直到今天，我的腦子仍然糊塗，很多事仍然不明就裏，倒是成天爲生活所累，與電燈、打火機、液化氣、電飯煲打交道，而伴我成長、給我溫暖、讓我思考的火柴，卻與我漸行漸遠———我已很久沒見過火柴了。一天，在一家飯店裏，我又遇見了火柴，它變了，變得更加美觀時尚，看着不大像。抽一支出來，拿捏穩妥，斜斜一劃，“嗤———”火花依舊，卻似乎沒有原來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