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日全食散文
人生總有這樣的時候，不期然就作了別人生命的聽衆，在別人的故事裏旅行。
——前言
2009年7月22日，500年一遇的日全食，就被我們幾位旅客幸運地聆聽到了，因了一對情侶的遠程對話。
明知有日全食，天公也不作美，但我和婆婆還是執意選擇了趕早班車回家。
常熟三日遊，婆媳倆趕趟兒地輪番在三個女兒家小聚，和和樂樂的場景歷歷在目。婆婆心滿意足地坐在靠近走廊的座位上，微閉着眼，回味着這幾日團團圓圓的溫馨畫面。連三女婿向她揮手道別都心不在焉。老實說，幾個兒女中，三女婿最爲貼心，一大早開車把我們送到客運站，搶着買了車票，挑了一籃水蜜桃，服侍老人吃了暈車藥。轉而又叮囑我，一路上，記得好好欣賞日全食，然後駕車離站趕去上班。
手錶指向8點，一個美好的日子因這場突如其來的雨而走了型。剛睡醒的天打了一下俏面，臉就黑沉沉地拉了下來，紛灑的淚也就沒完沒了，秋風也湊熱鬧趕了來，與雨絲不分場合地調起情來，風舞雨吟，不大工夫，天地間，整個兒就罩上了一層濃稠的霧氣。
我依窗落坐，目光追隨着車窗外迷濛的雨霧，還有夾竹桃的笑影。我特意諮詢過小姑子，高速道兩側的風景樹，確然是夾竹桃。斜風疏雨中，或鮮妍的白，或燦爛的紅，肥而大的花朵強掙出濃蔭蔥綠的包圍，在淅淅瀝瀝的微風細雨中搖曳着。司空見慣的常景，被移植到了高速路側，竟也不失嫋娜和溫潤。
田野裏，那些沐風櫛雨的勤勞人，埋着頭彎着腰侍弄着他們的一畝三分地。溼透的衣褲黏在健碩的身體上，他們卻渾然不覺。
路上走着的人，也少有撐傘的，他們悠然地行進着，享受着這片水簾，守候着日全食的精彩呈現。
唯有我們的快客，高速狂奔，飛掠而過，似乎正在逃離，向遠方，衝着蕭蕭的世界而去。
我們默契地配合着客運車，跟隨它在地理的空間上馳騁，又在時間的隧道里疾行。飛奔而往的是不可預知的未來，一如今日即將登場的日全食，朦朧着一種難以名狀的期盼。
剛眠着的路燈已被強行喚醒了，一排排張着瞌睡的眼。
正前方，隔了一排的座位上，一位黃卷發女子，靠着椅背，一動不動地養着神。《千與千尋》樂曲乍起，緊跟着一聲誇張的“呀……初虧？我們都沒在意呢？”，她的聲線，柔媚無骨卻磁力十足，瞬間蓋過了車廂裏稀稀落落的寒暄聲。
“唉，錯過了初虧……”按下了免聽鍵，他們的對話就轟然入耳，無所謂私祕。
“咋回事，不是告訴你時間了……你的記性叫小狗叼了啊！呵呵呵……”同樣磁力無限的男中音在車廂內旋繞。呵呵呵，乘客們也不約而同地笑了，然後閉了口。
這個發嗲的女子，有着清潤甜美的嗓音，一張朝氣的瓜子臉上，秀目，粉頸，挺鼻樑，活脫脫一個紅樓史湘雲。史姑娘，她是在客車發動前的最後一秒衝上來的，一個勁兒地嬌喘着，紅脣噏動着，“等一等……等”。一溜秀髮貼在光潔的額前，亮黃的長裙掩不住玲瓏的身姿，好一個落湯美女……美得恰到好處。我不免一凜。女人同樣也愛美女。
識趣的細雨不知何時停了。光線漸暗的車廂裏，朦朦朧朧。電視裏，重播的是大話西遊。周星星又一次表白着——大家看到啦？這個傢伙沒事就長篇大論婆婆媽媽嘰嘰歪歪，就好象整天有一隻蒼蠅，嗡……不知是誰，跟在我的脆響後，又是噗哧一下，笑出了聲。
“一點點灰黯了？食即還是食既？……”史姑娘已然忘記了初始的尷尬，又自顧自地咕噥着，“沒得事，就是信號差……”
“太陽在變小？旁邊新添了一彎月……”女子的語調陡然又輕揚起來了，時而嘖嘖稱讚，時而又發令不迭。
“快點，拍好了麼……”
遙遙的彼端，高樓頂的陽臺上，獨獨的一個，他，該是何等的手忙口也亂？誰都明白，這可是500年難遇的一次天文奇景——日全食啊！既要觀看，又要拍攝，還必須第一時間把確切的觀感傳遞給返程路上那個心愛的小女人。
他又何嘗知道，電話的這端，跟他一起共享日全食美景的已不僅僅是一個他所摯愛的妻了，而是捎帶着一羣，一輛客車上的旅客。我們無一例外地懷揣着期望，滿盈着一種迫不及待的情緒，我們都是日全食的聽衆，他妻子的同行。
既然看不見，側耳傾聽的旅客們，就索性閉了雙眼，平心靜氣地跟着這對戀人一起分享這份獨特的'浪漫之旅了。
我們一邊聆聽一對戀人的對話，一邊在心裏描畫他們的可掬神態。
“啥子？一隻通體光亮的蠶寶寶……扭着小蠻腰，在黑雲鋪就的蒼穹裏跳舞，憨嘎嘎的？！”
“亂逑說？像我，我的熊樣？你給我等到起……”史姑娘驀然意識到了車廂裏的安靜，後半句，就生生地嚥了回去。
如此精彩的妙比與對答，即使用了四川土話，我們也幾乎都聽懂了。陪伴情侶大話快樂，靜靜的聆聽是一種隆重的款待。大家沉思着，懷想着，有意無意地開始將這一美妙時刻與自己曾經的美好生活勾連成一體，並自覺或不自覺地觀照自己的愛與婚姻，露出了會心的笑。
我的腦海滑過了檸檬情懷的一對苦情人。這個特別的時刻，水與她的山，又會如何？他們相依相偎的身影，又一次毫無前兆地切斷了我的傾聽。
思念，是他們倆最爲幸福的守望。一對苦鴛鴦，一個在新疆工作，一個在四川盡孝，只因他們心中充滿了愛，萌動着鮮活的思念，故，迢迢的距離不是問題，他們就那麼癡癡地守望着，一年又一年，直到將思念守成了生命的習慣……我深信，這一刻，水兒捧着一杯最美最鮮的檸檬茶，站在窗前，眺望日全食，祈願她的山早日來到她身畔。而遠隔萬里的山，也一定站在窗前，把最美最真的祝福送達千山萬水外的水兒？又或許，山，他已然放下了作爲晚輩的贍養義務，義無反顧地走進了水的世界。惺惺相惜的一對，終於可以全心全意地擁抱着屬於山和水兒的那份刻骨銘心的愛情了……
婆婆一巴掌落在我的肩上，將我喚回了現實。此刻，我家老太太，似乎有了述說的慾望。她附耳說，你瞧瞧，這女娃子，還真有點我們家小君的範兒……婆婆一點就透，我的心一下子豁然了。是的，霸氣外露，滔滔不絕，精幹聰慧，又不失多情細膩，這不就是我家小姑子的翻版。難怪，我一眼就喜歡上這個史姑娘了。
剋制着的笑聲，很輕很柔，很真很美，大家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這對戀人，誰也不願也不會去搶奪一對年輕戀人的風頭。
傾聽式溝通的妙趣，一枚無形的石子投進一灘鏡湖，也在旁聽者的心理起了旋，心漣清漾。一時，一刻，那些綿柔的情話也屬於這個車廂的所有人了。
9點15分了，車廂裏更暗了。
“光點小了……越來越微弱了……一粒小豆豆……”
天，整個黑下來了。車窗內外，視域所及的一切都被裹進了一襲肥大的黑袍裏。神定氣閒的司機載着我們在日全食的黑暗中狂飛。
除此以外，整個世界歸於靜寂，唯有周星星不甘示弱，在電視屏幕裏搶展着他的無厘頭姿態和經典臺詞……
九點三十二分、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我們的目光牢盯着時間顯示屏，心裏也跟着默數“食甚”極點……
三十九、四十……
生光、復圓……
天地漸明，路燈又次第地睡去。
短短2小時，這一陰晴圓缺的自然景觀，日全食過去了。
傾聽日全食，讓我們學會了傾聽，也學會了簡單愛，重拾了幸福的方向感和智識。大家紛紛拿出手機，撥通了親密愛人的電話。手機鈴聲，此起彼伏……一種真實的幸福感在車廂裏滿溢着。
“在聽呢……”史姑娘的聲息漸弱，低語呢喃轉向物我兩忘的靜無聲……無語勝有聲。
車窗外，風漸小，雨漸止。滑過車窗的是一簾簾的水霧，閃在一望無際的青山綠葉間，卻更見綽約了。
——聽清了花開的喜悅，聽出了莊稼拔節的歌聲，聽懂了蟬鳴蛙鼓的激情，聽明白了四季輪迴的律動，也才真正地聽到了生命的回聲……靜靜地聆聽，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我們就能邂逅並擁抱生命中最美最真的存在。有人說，傾聽，是幸福函數中的常量。是的，每一份愛，每一份情，需要雙方去用耳傾聽，用心呵護，用愛滋養。於是，我們的愛情得以保鮮，我們的婚姻得以長治久安。愛如是，人際交往和工作又何嘗不是這樣？
傾聽，只要用了心，就是一道美麗的風景。
竊竊私語的聲響，洗耳聆聽的莊嚴，溫馨幸福的體驗，以最美的存在，於記憶之流中，風化成了一首詩，歷久彌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