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的夏夜散文

當七月的流火攜着熱浪燃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柏油路被蒸騰的氣息和着來往汽車的尾氣味道，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四處流溢時，眼前總會浮現出一片片油綠的青紗帳。一條清淩淩的小河穿過廣袤的田野奔流向東，滿目青翠中，一座寧靜的小村落在夏蟬的聒噪聲裏甦醒又沉睡，沉睡又甦醒……

故鄉的夏天在記憶裏已很遙遠，那些曾經的畫面模糊而又清晰，仿若記憶畫布上的一幅幅寫意油畫，不那麼真實，卻又意猶未盡。故鄉是橫亙於心頭的一縷深情，任你怎樣遠離或遺忘，它都是最頑固的執守者，潛藏在你的內心深處，一經召喚，便噴薄而出，且如洪流一瀉無邊。

城市的夏天是煩躁的，空調外機的嗡嗡聲比知了不知疲倦的叫聲更令人煩躁。室內的清涼與室外的炎熱形成了鮮明對比，鋼筋水泥包裹着的夏天，燥熱得如同正午時分四處彌散的瀝青味道。夜晚到來的時候，白天的熱浪似乎還戀戀不捨地不願離去，涌向公園廣場的人們，與其說是出門納涼，不如說是來場空氣熱蒸浴更恰當，即使周圍有綠地、濃蔭和湖水環繞，依然逃不過熱浪鋪天蓋地的襲來。即便如此，人們仍喜歡在晚飯後散步於公園廣場，釋放生活的各種壓力，補充空調房裏所欠缺的負氧離子，也和這盛夏的炎熱一決高下。

高高的拱橋頂上，幾縷柔弱的熱風劃過，將人們對於清涼晚風的渴念瞬間擊潰。樹梢有蟬在不厭其煩地唱着單調的歌，橋下的湖裏傳來陣陣蛙鳴，有蛐蛐兒的叫聲從四面八方闖入耳膜，遠處的霓虹猶如城市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在演繹着紛繁的燈紅酒綠。沒有涼風的夏夜，很自然地想到故鄉，想到兒時的夏日夜晚在屋頂乘涼的愜意。

兒時的我睡覺極不老實，常常是睡時在牀頭醒來在牀尾，或者睡時是南北方向醒來卻是東西方向，故而對於在屋頂上睡覺有着一種莫名的恐懼。那個時代沒有電扇，更無空調，所常用的降溫祛熱工具只一把蒲扇而已。這蒲扇家家必備，既防暑又驅蚊蟲，無論是幹活的間隙，還是閒來聊天乘涼，人們的手中都少不了蒲扇，一把蒲扇輕輕搖起來，便彷彿搖來了一世界清涼。但頑皮好動的小孩子卻少有人去呼扇它，寧肯汗水將渾身溼透，也顧不上去扇幾下扇子涼快一下。隨着日落而來的，是鄉村所特有的清爽微風，它帶着莊稼和青草的香氣，悠悠地從遠處飄來，一下子就鑽入了孩童們的鼻翼，吹落了他們身上的汗珠，也吹開了心中對於夜空的嚮往。

於是，高高的屋頂便成了夏夜裏最好的納涼之處。高溫將屋內變成了蒸籠，但屋頂上的夜卻清亮亮、利爽爽如一枚含在嘴裏的冰果，透着幾分安祥與靜謐。拖一張涼蓆鋪開，以天爲被，以屋頂爲牀，眼望滿天繁星，聽清風在耳畔吟唱，一時間，世界便靜如初始。那時，我是最愛這屋頂情調的，不僅可以吹到清爽愜意的小涼風，還能聽蟲鳴、看夜空、數星星、和家人一起談天說地。但因睡覺習慣過於隨心所欲，對於在屋頂過夜不敢輕易嘗試，害怕一不小心就將自己滾落房下，所以總是膽怯地到了半夜就下房回屋去睡。但又禁不住屋頂風光的誘惑，多次之後便想冒險嘗試一番。說來也怪，在牀上睡覺時的不安穩，竟因此而被強制矯正，在潛意識當中不攻自破，從而再也不敢胡亂滾動了。

家鄉多是那種平頂的房子，屋頂四周有沿，也留有出水口，天氣晴好時還可以晾曬糧食。我們居於村中后街，有一個不同於他處的特徵，就是房房相連，無論正房還是配房，從街西到街東，房頂連着房頂，形成一條蜿蜿蜒蜒的“空中走廊”。閒暇時我們喜歡上房頂去玩，后街背靠村中廣袤的田地，站在房頂上，遠望綠油油的田地和阡陌縱橫的鄉間小路，油然而生一種心曠神怡之感。

夏天，有清爽的風自無邊的青紗帳上徐徐吹來，滿是莊稼拔節生長的氣息，和着房後高大的梧桐和酸棗樹的濃蔭，以及枝頭那不知疲倦聒噪不休的蟬鳴，鄉村的夏天便不止是火辣的毒日頭和煩躁的悶熱，更有清清爽爽如花香和青草的香氣般隨風彌散。田野無論何時都是慷慨的饋贈者，我們只需懷着敬畏之心感恩和接納即可。

黃昏到來時，鄉村變得無與倫比的寧靜，家禽家畜都歸巢了，忙碌了一天的人們也收起了奔波的腳步，田野與天空開始變得空曠靜謐，點點閃亮的燈盞中，有人們純樸的笑臉和那蒲扇搖起的悠悠歲月。吃過晚飯，大人們收拾起碗筷坐在門口納涼，小孩子們便召集起來一起玩捉迷藏。鄉村的夜裏流動着濃重的暗色，夜不閉戶的人們望着一撥又一撥來家中躲藏的小孩子在嬉鬧，猶如欣賞一部好玩的電視劇般，一邊扇着大而圓的蒲扇，一邊笑嘻嘻地看着他們在院子裏四處尋覓、躲藏，哪怕鬧得人家裏雞飛狗跳也並不生氣。那情景，便彷彿是一出別開生面的兒童劇，惹得人們彷彿回了童年一樣心生萬端感慨，這樣的夜是寧靜和諧的，也是鄉村所特有的。

玩夠了、鬧夠了回到家，便覺那蒸籠一樣的屋子更加悶熱難耐。出了一身的臭汗，此時會被母親喊過來用溫毛巾將身上擦洗一遍，然後再趕去屋頂上乘涼。而那些同樣出了一身臭汗，又睡前不擦洗的'小夥伴們，第二天早上起來就如同在身上畫了地圖一樣，斑斑駁駁的潔白雲煙瀰漫了一身，非常滑稽可笑，但這個情景又是那時的鄉村孩子所常有的現象。

屋頂上清清爽爽的夜色裏，我最鍾情頭頂那深藍畫布上的點點繁星，它們如同一隻只狡黠的精靈，一閃一閃地將無數幻想種在了我們心頭，卻任由怎樣去數都數不清它們有多少顆，猶如數不清樹上的葉子、地上的花草一樣。

蟲鳴在耳邊呢喃，夜風如水一般清涼，星星亮閃閃地在與我們對視，若是有月的夜晚，那月也必然更是遂了我們的心願。和家人或夥伴一起並排躺在屋頂的中央，呼吸着田野上傳來的清新花草香，聽着遠處近處天籟般的各種蟲鳴，還有鄰家屋頂上若有若無的說話聲和打打鼾聲，宛若將人帶到了一處世外仙境，身外是無邊的空曠，而心內卻是滿滿的舒暢。屋頂上遺留的溫熱氣息逐漸被陣陣清涼代替，我們便在這愜意的感受中漸入夢境。醒來時天已矇矇亮，晨露打溼了衣衫，陣陣涼意襲來，鄉村新的一天又從這清涼中開始了，才覺該是回屋睡覺的時候了。

屋頂上的夏夜屬於鄉村獨有。尤其是兒時那個貧窮落後的時代，沒有現代化的電器設施來改善炎熱夏季的生存狀態，人們便把希望寄託於自然清爽的微風和空曠通風的場所，屋頂之上便是最好的納涼之所。隨着電扇、電視、空調、電腦等現代化產物漸漸進入鄉村的千家萬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享受起夏夜室內的清涼，再也少有人在無邊的燥熱裏去重溫屋頂上睡覺的感受了，就連小孩子們也不再動輒來個百玩不厭的捉迷藏遊戲，而是宅在家裏吹着電扇或空調看起了肥皂劇，玩起了網絡遊戲。社會在發展，人們的生活方式也發生着極大改變，不僅城市的變化日新月異，就連一向閉塞落後的鄉村，也早已告別了那個曾經被城裏人不屑的年代，而越來越向城鄉一體化靠攏，甚至有的地方條件比城市裏更加富裕和愜意。鄉村在一定意義上已不再是原有的鄉村了。

屋頂上度過的那些夏日夜晚，在屬於鄉村的記憶裏留存得很穩固紮實，它讓我在某些特定的時刻裏，思緒跟隨炎熱的天氣回溯。那些夏夜裏，有數不清的星星閃亮在澄澈的夜空，有青紗帳上飄來的清風將我送入夢境，有那片貧瘠土地上樸實可愛的農家人的血脈在汩汩流淌，還有我千呼萬喚再也喚不回的少年時光已隨日月走遠。卻唯獨沒有現今的任何一點煩惱，那些時光，簡單得就像聽着小夜曲般的蟲鳴進入夢鄉一樣，就像數着數着星星就笑着睡着了一樣……

離開后街陳舊的老宅，離開房後青翠的田野之後，再也無緣邂逅一段屋頂時光。當我在這城市霓虹閃爍的夜晚，被暑熱攪擾得心煩意亂之時，想到兒時夏夜屋頂上乘涼的情景，不禁生出許多向往和感慨來。

生活，可否再給我一個屋頂，讓我如兒時那樣無憂無慮地盡情感受美好，如兒時那樣對夜空與自然充滿無盡暢想。但時光已走遠，那些回憶想必也永遠只是回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