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得三春暉散文

雲兒這年才六歲，親孃就撇下她，去了另一個世界。雲兒從不在爹面前哭鬧，或者要娘，她怕爹想起以前的事情來，傷心。

但有一天，爹卻真領來了一個女人。他把那個女人指給她，說雲兒，喊娘，從此以後，她就是你娘了。

雲兒沒有扭捏，痛痛快快地喊了。

那個女人說：“雲兒，離娘近點兒，讓娘好好看看你！”

她邁着細碎的步子，膽怯地走近那個女人，擡起頭來，一雙晶亮黑透的眼睛，正好接住女人自上而下投下來的目光，——女人的身子一抖，在心裏嘆道：“這孩子的目光怎麼能這麼清透呢？這樣清透的女孩兒，卻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倒不知該恨還是該愛了？”

女人這樣想着的時候，心裏就做出了一個選擇，她讓雲兒去打掃房間。

矮小瘦弱的雲兒，踩着凳子，才能摸到櫥櫃頂兒，而手中的笤帚幾乎和她一般高。她搖搖晃晃地踩着凳子，拿着笤帚，顫顫巍巍地站在了凳子上，她努力地伸着細胳膊，前傾着身子，擦那上面的塵土，——但她還是不小心，咣啷一聲，摔在了地上……

爹想去扶她，但娘不讓，孃的理由是摔打摔打她。她默然起身，眼裏竟然沒有一滴眼淚，而那目光卻更加清透和堅定。她又豎好了凳子，又一次慢慢地爬上去，兩腿站直，伸着胳膊，拿着笤帚，繼續打掃……

趁娘不再家的時候，爹曾對她說：“雲兒，爹對不住你！”她淡淡一笑，說：“爹，您別說了，這樣挺好，我知足了！”

在她漸漸長大的日子裏，娘爲爹又生下了三個女兒。在孃的命令下，她不得不開始幫娘看孩子、做農活、幹家務。她經常在妹妹的鼾聲中搓洗衣服；經常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等爹孃從田裏歸來；經常站在比她還高的大鍋前，踩着凳子，往鍋裏貼玉米餅子；而在深沉的夜裏，她還經常在煤油燈下替爹孃磨豆子和豆汁兒……

生活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在無數的冬天裏，她沒有棉衣和棉鞋穿，穿着單衣和單鞋或者衣不蔽體地奔跑在街巷之間；而在春天裏，她的鬢間又沒有春花可戴，更沒有紅頭繩可扎，她慌亂地掩藏着那些因凍瘡而留在身體上的疤痕，慌亂地迎接着各種因痛恨或者可憐的目光。

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睛連同她的身心，還是清透的。她以爲只有聽話、幹活，娘就會像許多的'娘一樣，讓她讀書。但她還是想錯了，娘不但不讓她讀書，還命令她放羊時不準靠近小學堂。她將這話告知了她世上唯一存在的親人，——她的親姥爺，姥爺拄着柺杖上門與娘爭吵起來。但娘還是不讓她去讀。這次，她偷偷地哭了。

最終，她留在了家裏，斷了讀書的念頭。而娘從此以後，卻對她變本加厲，打罵無常。

都以爲，長大以後的雲兒，會是一個充滿仇恨的女子，但她沒有，她讓最清透的本質，裝飾了她的眼睛和心臟。她在十九歲的時候，結束了她的閨閣生活，嫁了出去。結婚之後的生活，日子雖然清貧，但安穩得多了，身上和心上的傷痕也漸漸地彌合，她的臉上漸漸地紅潤，並且有了喜色。

娘是在她結婚四五年之後，得了腦血栓的。當時，她所在的夫家也是窮得揭不開鍋，況且還有一個小女兒嗷嗷待哺，——聽到這個消息，她沒有絲毫猶豫，拉着丈夫，舍下孩子，就去了醫院。

在醫院裏，她看到了那個被她稱作“娘”的跋扈一世的女人，那女人被栓住了嘴脣，躺在病牀上不能說話，不能起身，醫生說，她這樣的燥脾氣，有可能一輩子呆在牀上。聽了醫生的話，她哽咽出了聲，並喊了一聲娘。

娘聽到她的喊叫，睜開眼睛，抓住了她的手。娘想哭喊，卻不能出聲，娘想和以前一樣風風火火，但卻再也不能夠了。

風，透過醫院的窗戶，吹着她的眼睛，讓她瞬間蒙淚的眼睛，又清透起來。娘望着這雙眼睛，再也控制不住了，——娘雙手伸出，抱住了她，死死地抱着她，任由淚水溼了自己的臉，溼了她的衣衫……

孃的眼淚，也催生了她的眼淚，淚水滾過臉龐，她顫顫地說：“娘，您別難過了，你的意思我懂！你放心，我會給您養老送終的！”

回來的路上，丈夫問她：“雲兒，你受了這麼多苦，怎麼從來沒見你在人前哭過，而今天這是怎麼了，怎麼在你娘面前哭了呢？你不恨她嗎？”

她望着高闊的天空，拉着丈夫的手，說：“我不在人前哭，是因爲我不奢求別人的可憐或者愛，但我卻一直深藏着愛，時時準備着去愛人！這多麼矛盾啊，但這就是我！我願意付出，而且我也不恨娘，永不恨她！”

多年以後，她的娘帶着人世的愛，離開了人世。而她與她的妹妹們，從少年到老年，都情同一心，相濡以沫，勝似親姐妹。後來，她們一起又送走了爹，讓爹也帶着陽光般的暖愛，閉上了歷經滄桑的眼睛。

而她的小女兒呢，蹦蹦跳跳，一直生活在她以及她的姊妹們中間，只一眨眼的功夫，那小女兒就變成了現在的我。在我的成長中，我接受了她的深情哺育，又親歷了她家庭的際遇。

此時，我將母親的故事寫下來，與所有的人共勉。不知怎麼，筆到深處，情卻再也難以抑制，誰說寸草得有寸心報？報得三春更無私，人之愛，當如高天厚土，承載日月的光輝，雖九死一生，卻永不改它的清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