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記憶裏的窗花散文
喜歡窗花剪紙，是跟隨母親下放農村之後的事。
當年母親帶着我和四姐哥哥，被迫下放農村以後，村裏人就用我們城裏房子，拆下的舊木料舊磚頭，重新給我們家，蓋起了幾間瓦房。
那時農村的窗戶，大多都是用木料做的。外邊四方木框上糊上白紙，裏層再做兩扇小門。到了晚上，家家戶戶，都會關緊窗戶入睡。
小時候天真單純，看見村裏有些家裏的窗戶，糊上白紙後，再配上紅紅的窗花，很是好看。就跑回家央求母親，也給我家的窗戶貼上漂亮的窗花。可母親，總是笑着摸摸我的頭。四姐訓斥我說；“小妹別不懂事，一邊玩去”。
好在村裏的大媽大嫂，看到我眼饞，就熱情地送給了我幾個。拿回家和母親四姐，一塊爲窗戶貼上紅紅的窗花，那個高興勁就別提了。
時光冉冉，轉眼間來到農村好幾年了，我也上到了五年級。村裏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別看她們大不咧咧嘻嘻哈哈，卻是淳樸中藏着靈秀，稚拙中蘊着聰穎。閒時一個個坐在門前，手拿一把剪刀，就着一張彩紙，便會剪出山山水水，花鳥樹木，以及多彩的世界。
雪妮我在村裏一個最好的朋友，雖然不善言辭，卻能坐在樹下，好長時間不動，靜靜地剪着她的窗花。她剪的貓，狗，老虎栩栩如生，特別是對於人物肖像，更是粗中有細，細膩中見真情。
早就聽人說過，雪妮的母親，在嫁過來之前，就是他們村的剪窗花巧手，她剪的人物窗花，唯妙唯俏，形象逼真。
自從嫁進我們村後，已帶出了一大批巧媳婦，靈姑娘。雪妮呢從小得到了母親真傳，別看小小的年紀，剪窗花可算高手。
可不幸的是，雪妮的母親，在雪妮十四歲的時候因病去世。留下雪妮和父親，帶着一個不到十歲的弟弟。雪妮是個堅強孝順的好女孩，她在母親走後，把照顧父親和弟弟，當成了自己的責任。
每天早早起來，先爲父親和弟弟做好早飯，再把中午的面揉好餳上。晚上放學後，一放下書包，又開始煮稀飯，洗衣服。沒事的時候，我便會跑到她的家裏，和她一起學習，有時還幫她燒火做飯。
半年後雪妮退學了，因爲她父親身體不好，只能讓一個孩子上學。雪妮對我說，弟弟是個男孩，又比她年級小，總不能讓弟弟退學吧，我也看得出雪妮的不捨和難過。
忘不了和雪妮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很細心地教我剪窗花。她告訴我，要想學剪窗花，就得先用一張白紙，把好看的樣子，放在白紙上。再點上煤油燈，對着油煙薰一會，記着不要放的太近，免得把紙燒着。幾分鐘後，白紙上就有樣子出來了。然後把白紙上的樣子剪好，放在新的紅紙上，照着樣子一點一點的剪，剪完了窗花就做好了。在雪妮家，我有一個新發現，就是雪妮用來剪窗花的小剪子很特別，是那種細細小小，頭尖尖的剪刀，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雪妮告訴我，那是母親她留下的。
想不到雪妮十八歲的時候，突然就嫁了人。記得在那個時間，她父親得了心臟病，沒錢醫治。看着父親痛苦的樣子，雪妮好難受。她哭着對村裏人說，只要誰肯拿出錢，把父親的病治好，她就嫁給誰。
當時，村裏家家戶戶也不是很富裕，有錢誰也不願意做這等遭人罵的事，於是，大家就湊了一些錢給雪妮。但是遠遠不夠。後來消息傳到鄰村，被一個日子富裕的伯伯知道了，他出錢幫雪妮的父親治好了病。雪妮自然也遵守承諾，決定嫁給那個伯伯的兒子。
永遠忘不了雪妮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倆在一起哭了好長時間。我送了她一張畫，她把最愛的小剪刀送給了我。
等到第二天雪妮離開村子，我就悄悄藏在村頭的樹後看着，我怕她又難過，實在沒有勇氣當面去送她。後來就聽說雪妮的小日子還不錯，我纔有了些許安慰。
住在村南的蓮姐，也可謂命運坎坷。她的男人，雖說在外面工作，可精神狀況不好。過段時間就會犯病，一犯病就亂打人。每到這個時候，就會被單位的人強送回來，這讓蓮姐真是操心。
她男人犯病最厲害的時候，就會趁人不備，肩扛一把鋤頭，滿村滿街亂竄，見人過去就打，嚇得全村人，家家關緊大門。
那年村裏有個叫三婆的，因爲耳背，坐在門口沒走，結果叫蓮嫂的男人，生生給了一鋤頭，險些要了命。最後還是蓮姐不停地給人家道歉，又賠給人家一些醫藥費，纔算完事。
蓮姐是一個可憐的女人，但同時也是一個潑辣能幹的女人。她沒有被命運擊倒，堅強地養育兒女，孝順公婆。
不上工時，蓮嫂就會跟一幫女人，坐在自家的院裏，納鞋底，剪窗花。她做出的鞋，結實好看。而她的剪紙，更是幅幅樸實稚重，給人一種呼之欲出的印象。
別看蓮嫂平時說話，高喉嚕大嗓門。可一旦剪起紙來，就變的很安靜。她的那份專注，讓人怎麼也想象不出。無論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竟那般輕盈地靈動於她的手中。
欣榮的姑婆，曾經年輕美麗的女子。二十歲經人介紹，被許配給段家灣的一個男孩。那個男孩我也見過，長得青春陽光。就在準備結婚的時候，男孩家被劃分爲富農成分，成了村裏批鬥的對象。欣榮的爺爺不幹了，死活不讓自己的妹妹，嫁給這麼個家庭，怕她成了富農的`婆娘，在村裏擡不起頭。
可欣榮的姑婆，不這麼想，從訂婚起，她就暗暗喜歡那個男孩，成分的事她無所謂。但反抗對立哭鬧都沒用，哥哥這一關過不去。最後姑婆發誓除了那個男孩，終生她誰都不嫁。就這樣一年兩年三年，後來聽說男孩結婚了，姑婆一下子精神崩潰，瘋掉了。
回憶欣榮的姑婆，精神好的時候，也是村裏的一把巧手。織布拿剪子隨手而來。即使瘋了後，看見誰家的窗花好看，依然會口裏念着；“好！好！”。要是她看不上眼，就撇撇嘴，再看不順，上去幾把就給你撕下來，有時讓人氣來也讓人憐。
工作後碰到村裏人，說是欣榮的姑婆，精神慢慢恢復了。後來嫁了一個結過婚的男人，成了兩個孩子的後媽。
住在村西的啞巴嫂，男人早逝，和兒子相依爲命。雖說口不能言，老天爺卻給了她一雙巧手，一副菩薩心腸。
無論裁剪衣服，下地幹活，樣樣不在話下，她還喜歡樂於助人。在下放農村的時候，啞巴嫂沒少給我家幫助。啞巴嫂人長相不但甜美，而且愛笑。和大家在一起時，她喜歡用手比比劃劃，還愛和我們開玩笑，經常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對於剪窗花，啞巴嫂更有一絕，讓人拍案叫好。她剪出的鴛鴦戲水，喜鵲鬧梅令人驚歎。村裏的秀才賀叔常誇她；“此女只應天上有，不知爲何落凡塵”。
遇到村裏婚嫁，她們就坐在一起，剪出那龍鳳呈祥，蜂蝶雙飛，還有連理相隨，並蒂蓮花，這些都有着姻緣美滿、吉祥如意的內涵。
那時候，每每欣賞完她們的作品，那種敬佩與敬意，便會從心底油然而生。但遺憾的是，我的剪紙，卻始終沒學會學精。我想可能自己，天生就不是那塊料。
但人畢竟是人，她不是神。蓮姐啞巴嫂她們，有時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有一次，村裏的社社娶媳婦，她們爲他家剪窗花。本來啞巴嫂剪了一對豬、狗相擁相吻的剪紙，是剪着玩的，卻不知被誰惡作劇的，貼在了新娘新郎的炕頭，惹得全村人哈哈大笑。
沒想到新郎社社開通，一點也不生氣，他笑着說；“沒什麼呀？本來我就是屬狗的，她是屬豬的，配對正好”。當時新娘子正在氣頭上，聽社社這麼一說也被逗笑了，俏麗的臉上，頓時飛起一片紅霞。
說到剪紙窗花，其實真的是，一個享受的過程。面前鋪一張彩紙，就着喜歡的花樣，再用剪子鉸，剪子尖挑挖細摳，那一花一葉，一眉一眼，沉迷其境，不知日月長短。
在剪的時候，首先心和手都是愉悅的，那種單純而清澈的快樂。而剪出來的東西，哪怕有些細節損壞了，不堪了，但在全部剪完後看起來，一點也不會顯，再細心修理修理，怎樣觀察都是好看的，送給老年人，困難戶，不會有人嫌棄她。因爲她本身就是稚拙的，在摸索，在成長。美在形式，盈盈一片喜氣，非常的包容。
好啦好啦，不能寫下去啦。那些飄落在記憶裏的窗花啊，已經不能讓我繼續回憶了。她讓我想起了許許多多的人和事，開心與微笑，痛苦與希望，也讓我開始熱淚盈眶。
“夢裏不知身是客”。我想，今夜我一定又會做夢了，會不會夢見自己，搖身變成了故鄉的新娘，醉成了剪紙紅紅的面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