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夏霜散文
辭舊迎新，嶄新的83年到了。春節前的一場大雪，讓喜慶熱鬧的節日，安靜了許多。人們也像蝸牛一樣蜷縮在房子裏，年輕人和孩子們依然不失好動的天性，在村頭場院裏堆雪人，打雪仗，盡情地揮灑着青春的活力。
大地被瑞雪打扮得格外妖嬈，無論是枝頭、院落、村莊、田野到處都是銀裝素裹，那過冬的小麥更是在雪被的溫暖下酣睡。當懶洋洋的冬陽探出頭來，被這晶瑩剔透的世界，也羞紅了臉。瑞雪，紅日，藍天……成了一道奇妙的景色。
時光流逝得很快，轉眼我們新學期的一週過去了。綠色在不經意中萌芽，有時會猛然發現春天來了。
我還是靠哥哥接送上學，哥哥在前面爲我遮擋着寒風的擊打。看到哥哥凍傷的雙手，我感到很心疼，卻說不出什麼話來感謝。我上學一年的路，哥哥卻爲我多走了兩年的路……
在那新學期的一個週末，中午李華成老師還和往常一樣，給我端來了熱水。李老師放下水杯，在我對面的凳子上坐下來，關切地注視着我，我心裏有些詫異，他意味深長地說：“贊民，前學期你的學習很用功，成績也很好。只是你的心理波動很大，這樣會影響你的學習。希望你以後放開視野，端正思想，把學習放在第一位。只要你學習好了，親人老師都滿足了，比什麼感恩都好，你記住了嗎？”“老師，我記住了！”老師接着說：“我告訴你個消息，你可能感到很突然，下星期我要去縣裏學習了……”我的頭好像猛然遭到了重擊，“嗡”的一聲，呆愣在那裏。
“贊民，以後你要學會堅強，我離開了，別的老師也會和我一樣關心你的。我雖然離開了，卻非常擔心你！不擔心你的學習，擔心你脆弱的心理。以後你要多學習知識，將來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以後的路可能很艱險，但是一定要走下去。要和我常聯繫，有什麼事情了和我說說，取得好成績了，向我報喜。我等你的好成績，好消息。記住了嗎？”“記住了！”老師關切的話語，讓我的眼睛溼潤了。
我呆坐在那裏許久，老師什麼時候離開的，我都不記得了。每個週六的下午放學很早，今天我心裏沒有一點輕鬆的感覺。華成老師離開的消息，像塊巨石壓在了我的心上，很沉重。回家我也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親人，怕他們擔心我。就這樣迷迷糊糊的度過了一個週日。
週一心情壓抑的我，早早的來到了學校，剛走進教室裏，同學們這個一句那個一句地說着，喊着。同桌的李景華同學對我說：“你知道嗎？小李老師調走了？”我漠然地點了點頭。“不能讓小李老師走。”“對，不能讓他走！”“找校長去，我們一定要留住華成老師。”有幾個膽子大的同學真的找校長了，不一會兒，都無精打采地回來了。“校長說，小李老師會給我們答覆的。”
很快上課鈴聲響了，大家都等待着華成老師給我們上最後的一堂課。安靜的等呀等，一課的時間慢慢的過去了，華成老師沒有來？同學們不禁疑惑的議論起來……上課鈴聲又響了，鈴聲剛響起，華成老師快步的走進了教室。看到老師走進來，教室裏安靜下來。走上講臺的華成老師，先注視了一遍同學們。深情的說：“同學們，都知道了。今天我就要離開大家了，去縣裏學習……”“老師您不能走呀！”“老師您不能走呀，我們離不開您呀。”下面的同學有的哽咽了……老師聲音也沙啞了，“同學們，同學們，我也不想離開大家的，可是我的知識有限呀。不然會耽誤大家的學程，我學好了，一定回來！”……最後老師對我們深深地鞠躬離去，很多的同學流下了熱淚，其中也包括我。
接替華成老師教學的是張雪梅老師，中午像李老師一樣給我端來了熱“騰騰”的開水。關切的問我還需要什麼，是我傷感的心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傍晚哥哥接我回家的路上，他說了一句話讓我摸不着頭腦：“你小李老師還真好。”回到家，我走進屋裏，二哥對我說：“華成老師走了。”“是，他今天走的，去縣裏學習了。”我滿腹疑惑的看着二哥。“他上午來我們家了，說他去縣裏學習了，叮囑家人督促你好好學習，不要再讓你失學了。”怪不得第一節課華成老師沒去辭行！原來來家裏了……華成老師，我一定好好學習，不辜負您的期望。我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感情了，如雨的淚水淌下來……
初夏的天也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那天是週六，早上我上學時，太陽的笑臉早已經掛在了天邊，只有幾多白雲陪襯着，東北風雖然“呼呼地”揚起一陣陣的飛塵，讓人還是很輕快舒服的。第二節課間活動時，天已陰沉了臉，不一會兒，大雨密集的傾瀉下來。雨越下越大，放學的時間到了，雨依然沒有停歇的跡象。
同學們都沒有帶雨具，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大家都焦急起來，特別是離家遠的，冒雨回家肯定淋溼生病。很多離家的近的`同學冒雨回家了，人越來越少，剩下的同學越來越急。這時走進一個打傘的家長，陳繼忠高興起來，趕忙收拾書包，和他爸爸走了。接着又來了一位母親，同學們走了一個又一個。
我不覺也着急了，怕和去年秋天一樣。去年秋天的時候，家裏農活忙，哥哥趕來的時候，天早已黑下來，空曠的校園裏，只有我一個人在等着回家。校園旁是一片墓地，刺蝟，蛇，青蛙等昆蟲和小動物經常在傍晚的時候出沒。有一次，一隻青蛙把一條長蛇引進了教室裏，把我嚇得坐在了課桌上，用柺杖戒備着，後來還是三哥給解了圍。本來膽小的我，在這環境中鍛鍊了膽識。
我實在不願意再享受這寂靜的折磨了，盼望着早點回家。這時教室裏只剩下我和兩個同學了。門又打開了，我眼前一亮，是披着雨布的三哥一步踏進來。我急忙拿起收拾好的書包，三哥解下雨布給我披好，俯下身，讓我趴在他並不寬闊的背上。三哥站起身，拿起我的柺杖，雙手扣托起我的臀部，讓我雙手摟進他的脖子。陳玉亮同學幫着我拉好身上的雨布：“贊民，你們先走吧，路上小心！”我謝意地笑笑。
雨水隨着犀利的風打過來，三哥艱難的走着每一步，一步一滑地向前走着。雨水順着哥哥臉頰、衣服往下流淌着，我身上的、雨布上的雨水甚至全流到了三哥身上。就這樣三裏多的路，我們走了近一個小時，回到家裏，哥哥渾身已經被雨水溼透了。雖然讓三哥馬上換掉了溼衣服，還是生病感冒了。我的心難受極了，我的知識既是在課堂學的，也是在三哥的脊背上、汗水中學來的……
那蟬鳴蛙聲，鳥語花香是夏的小樂曲；那電閃雷鳴，雨打風嘯是夏的音樂會……我被夏的“音樂會”透支了，讓我的心靈感到了一個季節的閃爍……
83年的夏日，我們升入了初級中學的二年級。在初二里新面孔多起來了，班級裏有十幾個留讀的老生，有剛調換來的新老師。新老師們也爲我們換了新桌凳，教室裏煥然一新。我們都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我例外），哪懂得愛惜桌凳，特別是好動的男生，整日跳上蹦下的。爲了約束大家，老師要每個學生交10元的保護押金，還要交5元的學費和2元的書本費。週六宣佈，讓大家在週一全部交齊。
當時我聽了心裏一沉，家裏剛修蓋了房子，又逢莊稼青黃不接的時候，哪裏有這麼多錢呀！星期天中午，我還是鼓足了勇氣和父母說了。父親的眉頭擰成了疙瘩，“要收多少錢呀？”“要10元的課桌費，5元的學費，2元的書本費……”看到父親的臉色凝重，我想了想說：“明天我先拿書錢去，學費我和老師說說看。”父親轉身從木箱裏拿出錢包，從錢包拿出所有的錢，數着一張張的紙幣，1角，2角，5角……一共只有1元2角錢。
父親無奈地看了看我渴望的眼神，對母親說：“你去借兩塊錢吧。”……這幾個字，父親卻說的很吃力。母親站起身猶豫了一下，因爲欠鄰居的錢還沒有歸還，所以再開口借錢很難。看着母親爲難的神色和沉重的步履，我的心裏涌上了一股難言的痛。等候了許久，母親回來了，手裏攥住兩元錢，當接過那兩元，錢已經被母親的汗水浸溼了……
週一同學們都早早的交上了17元錢，我口袋裏揣着那兩元錢，始終猶豫着。交還是不交？我的心反覆思考鬥爭着。不交，就是代表自己不讀書了，交，我生怕老師說出什麼話來。最後還是鼓足了勇氣，拄着雙柺勇敢的走出教室，走到了老師辦公室門前，再也沒有勇氣去敲響那扇門。
我在門前像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心裏盼望着老師早點發現，不然自己的雙腿支撐不住了。忽然“吱”一聲，門打開了，李章興老師走出來。“哎，你在這裏做什麼？”“我來交書錢。”我的聲音很小。我把手裏僅有的兩元錢遞給了老師，老師接過錢，詫異的問：“怎麼是兩元錢？”“學費我暫時沒有，這兩元錢還是借來的。”老師拿着那兩元錢，思量了許久，說：“你先回教室吧，我和別的老師商議看看怎麼辦。”雖然老師沒有決定，我還是感到如負重釋，輕鬆地回到了教室。下午老師通知我，“你沒有交桌凳保護費，明天自己帶凳子來。”只要讓我讀書，再多一點苦又有什麼。可是慶幸過後，我又偷偷流淚了。
那時候我的顏面好像都丟盡了，殘存的那點自尊再也沒有了。那時候我就感到活着特別累，殘疾讓我揹負了很重很重的感情債。現在貧窮又像大山一樣壓着我，誰又知道我淌血的心，難道不幸永遠屬於我嗎？
傍晚我回到了家裏，父親見我的神情有些沮喪，關切地問我：“你怎麼了？老師收下書錢了嗎？”我低低的回答：“收下了，他讓我明天帶凳子上學。”“你交的錢少，感覺傷自尊了，有了錢我們會補上，自尊是自己贏得的，不是別人施捨的。”父親接着又說：“你的自尊是你用成績和行爲贏得的，老百姓常說‘人窮志不窮’，我們更要做到。”聽了父親的話，我的心裏一震，過去自信的我哪裏去了？畫家徐悲鴻說過“人不能有傲氣，但一定有傲骨。”從明天起我要做回自我。想到這裏心裏也輕鬆多了。
第二天輕鬆地帶着凳子上學了，我的凳子比同學們的凳子都高，我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卻顯得“高人一等”。慢慢的我調整好自己，把更多的時間投進了學習中。我從小就喜歡讀書，讀書達到了癡迷的狀態，書中有無限的陽光，書中有無限的樂趣。
那時我總喜歡在燈下，捧書細品，沉醉其中。農村的我們還沒有用電燈照明，我常在屋子中間放一張小桌，點上一盞煤油燈。在昏暗的燈光下，先完成作業。然後再拿出借來的書，細細品讀。因爲是借來的書，只能細細地讀一遍，和書中的主人公，一同感受着苦難和幸福。時而爲主人公興奮，時而爲主人公悲傷。
我經常看書寫字到夜深，無論是滿是蠅蚊的秋天，還是寒冷刺骨的冬天。父母早已在牀上睡熟了，我還在燈下夜讀。我喜歡那靜悄悄的感覺，一人，一桌，一燈，一筆，像一道風景。秋夜裏那一盞燈，讓屋裏盈滿光明，蚊子似乎怕寂寞，時時在耳邊身旁唱歌。有時我因爲解開一道道難題的樂趣，對它們惡意的驚擾全然不顧。
一分辛勞一分收穫。年終考試的成績下來了，全班58名學生，幾何代數的成績，我考了75分。其餘同學的成績都在60分以下，讓數學老師李章興很尷尬。我的作文也被作爲範文受到了老師的講解，我的主科成績是全班第一名，得到了學校、老師的嘉獎和稱讚。我高興地給李華成老師寫去了第一封信……
夏日是成熟的季節，無論是枝葉花草，還是雷電風雨，都是最濃郁熱烈的。84年的夏，確實讓我的心理成熟起來了。李寺中學因爲學生越來越少，把初三的班級去掉了。我們讀初三，要到10餘里以外的梅鎮中學，這對於我無疑又是一次巨大的挑戰。
我們二十幾個學生，被梅鎮中學錄取了，報到的那天，我是被同學們用自行車帶去的。這次雖然我沒有被學校拒絕，可是困難太多了。學校沒有學生寄讀的宿舍，讓哥哥每天十多裏的來回接送也是不現實的。在李寺中學讀書時，每逢下雨下雪的日子都是哥哥來背。我又猶豫了，鄰村的李佳林同學一拍胸脯說：“贊民，上學我來帶你！”我看着佳林清瘦單薄的身體，有些不忍。可是本村的同學沒有敢應承的，我又不想從此斷了自己上學的夢想。佳林同學又跨前了一步：“贊民你放心吧，我行的，我已經有十年的車齡了。”佳林的自信讓我感動，我答應了，就這樣我被佳林騎自行車帶着上學。我們也經歷了兩次歷險記；一次佳林爲了趕時間，差點和客車“接吻”了，多虧汽車司機踩死了剎車，有驚無險地躲過了一劫。還有一次，他帶着我爬一個大坡，剛到上面他沒有力氣了，車子要退下來。就在這時候，多虧隨行的三個同學拖住了自行車，我和佳林的冷汗都嚇出來了。我和佳林這樣堅持着，堅持着。但是兩個星期後，我的上學夢還是破滅了。
那是第二週的週末，週六放學後，佳林要去20餘里的外婆家。我回家要等哥哥來接，雖然讓同學帶回了口信，我不免也有些焦急起來。自己從教室裏走到校園裏，又從校園裏回到了教室裏。太陽慢慢地落下去了，可是讓我盼望的車鈴聲還沒有響起來。這時徐士奇老師走進了教室。看到我吃驚的問：“你怎麼還沒有走呀？”我有些拘謹說：“等哥哥來接我，應該快來了。”老師看着我問：“你上學準備上到什麼時候？”“我準備儘量讀下去，多學點知識，爲以後……”“像你的身體，考學是不收的，以後單位什麼的也不會接受的……”我聽了這話，心酸不已，是啊，都不要我，讀書還有什麼用？……我被接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我的心也徹底冷了。
就這樣我痛苦地離開了學校。父親看到我上學的心涼了，也沒有更多的勸解，他知道家裏沒有能力支持我上學。是殘疾讓我失去了上學的希望，是貧窮讓我再也沒有了求學的力量。從此我又像一隻小鳥折斷了飛翔的翅膀；從此我離開了夢想的校園；從此我又跌入了苦澀的海洋。以後的我，路在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