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中心散文

周作人散文

本文已影響 2.6W人 

苦雨

周作人散文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長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許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滬車上時常遇雨,每感困難,所以我於火車的雨不能感到什麼興味,但臥在烏篷船裏,靜聽打篷的雨聲,加上乃的櫓聲,以及“靠塘來,靠下去”的呼聲,卻是一種夢似的詩境。倘若更大膽一點,仰臥在腳劃小船內,冒雨夜行,更顯出水鄉住民的風趣,雖然較爲危險,一不小心,拙劣地轉一個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二十多年前往東浦吊先父的保姆之喪,歸途遇暴風雨,一時扁舟在白鵝似的波浪中間滾過大樹港,危險極也愉快極了。我大約還有好些“爲魚”時候──至少也是斷髮文身時候的脾氣,對於水頗感到親近,不過北京的泥塘似的許多“海”實在不很滿意,這樣的水沒有也並不怎麼可惜。你往“陝半天”去似乎要走好兩天的準沙漠路,在那些時候倘若遇見風雨,大約是很舒服的,遙想你胡坐騾車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着四打之內的汽水,悠然進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這只是我的空想,如詩人的理想一樣地靠不住,或者你在騾車中遇雨,很感困難,正在叫苦連天也未可知,這須等你回京後問你再說了。

我住在北京,遇見這幾天的雨,卻叫我十分難過。北京向來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構造,於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實垛磚牆,大抵只用泥牆抹灰敷衍了事。近來天氣轉變,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兩方面的建築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後園的西牆淋坍,第二天就有“樑上君子”來摸索北房的鐵絲窗,從次日起趕緊邀了七八位匠人,費兩天工夫,從頭改築,已經成功十分八九,總算可以高枕而臥,前夜的雨卻又將門口的南牆衝倒二三丈之譜。這回受驚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島君“1們”倆,因爲“樑上君子”如再見光顧,一定是去躲在“們”的窗下偷聽的了。爲消除“們”的不安起見,一等天氣晴正,急須大舉地修築,希望日子不至於很久,這幾天只好暫時拜託川島君的老弟費神代爲警護罷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裏不知醒了幾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興放幾個爆仗以外,夜裏總還安靜,那樣譁喇譁喇的雨聲在我的耳朵裏已經不很聽慣,所以時常被它驚醒,就是睡着也彷彿覺得耳邊粘着麪條似的東西,睡的很不痛快。還有一層,前天晚間據小孩們報告,前面院子裏的積水已經離臺階不及一寸,夜裏聽着雨聲,心裏胡里胡塗地總是想水已上了臺階,浸入西邊的書房裏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點鐘,赤腳撐傘,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滿了全屋,約有一寸深淺,邊才嘆了一口氣,覺得放心了;倘若這樣興高采烈地去,一看卻是沒有水,恐怕那時反覺得失望,沒有現在那樣的滿足也說不定。幸而書籍都沒有溼,雖然是沒有什麼價值的東西,但是溼成一餅一餅的紙糕,也很是不愉快。現今水雖已退,還留下一種漲過大水後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談,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裏寫字,所以這封信是在裏邊炕桌上寫的。

這回大雨,只有兩種人最喜歡。第一是小孩們。他們喜歡水,卻極不容易得到,現在看見院子裏成了河,便成羣結隊的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裏去,實在很有點冷,但是他們不怕,下到水裏還不肯上來。大人見小孩們玩的很有趣,也一個兩個地加入,但是成績卻不甚佳,那一天裏滑倒了三個人,其中兩個都是大人──其一爲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島君。第二種喜歡下雨的則爲蝦蟆。從前同小孩們往高亮橋去釣魚釣不着,只捉了好些蝦蟆,有綠的,有花條的,拿回來都放在院子裏,平常偶叫幾聲,在這幾天裏便整日叫喚,或者是荒年之兆吧,卻極有田村的風味,有許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惡喧囂,如麻雀蝦蟆或蟬的叫聲,凡足以妨礙他們的甜睡者,無一不深惡而痛絕之,大有滅此而午睡之意,我覺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隨便聽聽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這些久成詩料的東西,一切鳴聲其實都可以聽。蝦蟆在水田裏羣叫,深夜靜聽,往往變成一種金屬音,很是特別,又有時彷彿是狗叫,古人常稱蛙蛤爲吠,大約是從實驗而來。我們院子裏的蝦蟆現在只見花條的一種,它的叫聲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這個叫法,可以說是革音,平常自一聲至三聲,不會更多,唯在下雨早晨,聽它一口氣叫上十二三聲,可見它是實在喜歡極了。

這一場大雨恐怕在鄉下的窮朋友是很大的一個不幸,但是我不曾親見,單靠想像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虛僞地代爲悲嘆了。倘若有人說這所記的只是個人的事情,於人生無益,我也承認,我本來只想說個人私事,此外別無意思。今天太陽已經出來,傍晚可以出外去遊嬉,這封信也就不再寫下去了。

我本等着看你的秦遊記,現在卻由我先寫給你看,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吧。

故鄉的野菜

我的故鄉不止一個,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故鄉對於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情分,只因鉤於斯遊於斯的關係,朝夕會面,遂成相識,正如鄉村裏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後有時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東住過十幾年,南京東京都住過六年,這都是我的故鄉,現在住在北京,於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鄉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口來,說起有薺菜在那裏賣着,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鄉間不必說,就是城裏只要有後園的人家都可以隨時採食,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隻“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遊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後門頭。”後來馬蘭頭有鄉人拿來進城售賣了,但薺菜還是一種野菜,須得自家去採。關於薺菜向來頗有風雅的傳說,不過這似乎以吳地爲主。《西湖遊覽志》雲:“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諺雲: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顧祿的《清嘉錄》上亦說:“薺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諺有三月三螞蟻上竈山之語,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竈陘上。以厭蟲蟻。侵晨村童叫賣不絕。或婦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號眼亮花。”但浙東人卻不很理會這些事情,只是挑來做菜或炒年糕吃罷了。

黃花麥果通稱鼠麴草,系菊科植物,葉小微圓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黃色,簇生梢頭。春天採嫩葉,搗爛去汁,和粉作糕,稱黃花麥果糕。小孩們有歌讚美之雲:

黃花麥果韌結結,

關得大門自要吃:

半塊拿弗出,一塊自要吃。

清明前後掃墓時,有些人家──大約是保存古風的人家──用黃花麥果作供,但不作餅狀,做成小顆如指頂大,或細條如小指,以五六個作一攢,名曰繭果,不知是什麼意思,或因蠶上山時設祭,也用這種食品,故有是稱,亦未可知。自從+二三歲時外出不參與外祖家掃墓以後,不復見過繭果,近來住在北京,也不再見黃花麥果的影子了。日本稱作“御形”,與薺菜同爲春的七草之一,也採來做點心用,狀如艾餃,名日“草餅”,春分前後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總是日本風味,不復是兒時的黃花麥果糕了。

掃墓時候所常說的還有一種野菜,俗名草紫,通稱紫雲英。農人在收穫後,播種田內,用作肥料,是一種很被賤視的植物,但採取嫩莖瀹食,味頗鮮美,似豌豆苗。花紫紅色,數十畝接連不斷,一片錦繡,如鋪着華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狀若蝴蝶,又如雞雛,尤爲小孩所喜。間有白花的花,相傳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辭典》雲:“此草與蒲公英同是習見的東西,從幼年時代便已熟識。在女人裏邊,不曾採過紫雲英的人,恐未必有吧。”中國古來沒有花環,但紫雲英的花球卻是小孩常玩的東西,這一層我還替那些小人們欣幸的,浙東掃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隨了樂音去看“上墳船裏的姣姣”;沒有錢的人家雖沒有鼓吹,但船頭上篷窗下總露出些紫雲英和杜鵑的花束,這也就是上墳船的確實的證據了。

烏篷船

接到手書,知道你要到我的故鄉去,叫我給你一點什麼指導。老實說,我的故鄉,真正覺得可懷戀的地方,並不是那裏,但是因爲在那裏生長,住過十多年,究竟知道一點情形,所以寫這一封信告訴你。

我所要告訴你的,並不是那裏的風土人情,那是寫不盡的,但是你到那裏一看也就會明白的,不必哆唆地多講。我要說的是一種很有趣的東西,這便是船。你在家鄉平常總坐人力車,電車,或是汽車,但在我的故鄉那裏這些都沒有,除了在城內或山上是用轎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兩種,普通坐的都是“烏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別的風趣,但是你總不便坐,所以我也就可以不說了。烏篷船大的爲“四明瓦”(Sy一menngoa),小的爲腳划船(劃讀如uoa)亦稱小船。但是最適用的還是在這中間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圓形的,用竹片編成,中央竹箬,上塗黑油;在兩扇“定篷”之間放着一扇遮陽,也是半圓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魚鱗,徑約一寸,頗有點透明,略似玻璃而堅韌耐用,這就稱爲明瓦。三明瓦者,謂其中艙有兩道,後艙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櫓,大抵兩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頭着眉日,狀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頗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則無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約可以使你直立,艙寬可放下一頂方桌,四個人坐着打馬將──這個恐怕你也已學會了吧?小船則真是一葉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頂離你的頭有兩三寸,你的兩手可以擱在左右的舷上,還把手都露出在外邊。在這種船裏彷彿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泥上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風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發生危險,但是也頗有趣味,是水鄉的一種特色。不過你總可以不必去坐,最好還是坐那三道船吧。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象坐電車的那樣性急,立刻盼望走至。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們那裏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來日總要預備一天。你坐在船上,應該是遊山的態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柏,河邊的紅寥和白蘋,漁舍,各式各樣的橋,睏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衝一碗清茶喝喝。偏門外的鑑湖一帶,賀家池,壺觴左近,我都是喜歡的,或者往婁公埠騎驢去遊蘭亭(但我勸你還是步行,騎驢或者於你我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蒼然的時候進城上都掛着薜荔的東門來,倒是頗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靜,你往杭州去時可下午開船,黃昏時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這一帶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記了。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隻的招呼聲,以及鄉間的們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僱一隻船到鄉下去看廟戲,可以瞭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只可惜講維新以來這些演劇與迎會都已禁止,中產階級的低能人別在“布業會館,等處建起“海式”的戲場來,請大家買票看上海的貓兒戲。這些地方你千萬不要去。──你到我那故鄉,恐怕沒有一個人認得,我又因爲在教書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談閒天,實在抱歉而且惆悵。川島君夫婦現在1山下,本來可以給你紹介,但是你到那裏的時候他們恐怕已經離開故鄉了。初寒,善自珍重,不盡。

談酒

這個年頭兒,喝酒倒是很有意思的。我雖是京兆人,卻生長在東南的海邊,是出產酒的有名地方。我的舅父和姑父家裏時常做幾缸自用的酒,但我終於不知道酒是怎麼做法,只覺得所用的大約是糯米,因爲兒歌裏說“老酒糯米做,吃得變“nionio”──末一字是本地豬的俗語。做酒的方法與器具似乎都很簡單,只有煮的時候的的法極不容易,非有經驗的工人不辦,平常做酒的人家大抵聘請一個人來,俗稱“酒頭工”,以自己不能喝酒者爲最上,叫他專管鑑定煮酒的時節。有一個遠房親戚,我們叫他“七斤公公”──他是我舅父的族叔,但是在他家裏做短工,所以舅母只叫他作“七斤老”,有時也聽見她叫“老七斤”,是這樣的酒頭工,每年去幫人家做酒;他喜吸旱菸,說玩話,打馬將,但是不大喝酒(海邊的人喝一兩碗是不算能喝,照市價計算也不值十文錢酒),所以生意很好,時常跑一二百里路被招到諸暨嵊縣去。據他說這實在並不難,只須走到缸邊屈着身聽,聽見裏邊起泡的聲音切切察察的,好象是螃蟹吐沫(兒童稱爲邂煮飯)的樣子,便拿來煮就得了;早一點酒還成,遲一點就變酸了。但是怎麼是恰好的時期,別人仍不能知道,只有聽熟的耳朵才能夠斷定,正如古董家的眼睛辨別古物一樣。

大人家飲酒多用酒盅,以表示其斯文,實在是不對的。正當的喝法是用一種酒碗,淺而大,底有高足,可以說是古已有之的香賓杯。平常起碼總是兩碗,合一“串筒”,價值似是六文一碗。串筒略如倒寫的凸字,上下部如一與三之比,以洋鐵爲之,無蓋無嘴,可倒而不可篩,據好酒家說酒以倒爲正宗,篩出來的不大好吃。唯酒保好於量酒之前先“蕩”(置水於器內,搖盪而洗滌之謂)串筒,蕩後往往將清水之一部分留在筒內,客嫌酒淡,常起爭執,故喝酒老手必先戒堂值以勿蕩串筒,並監視其量好放在溫酒架上。能飲者多索竹葉青,通稱曰“本色”,“元紅”系狀元紅之略,則着色者,唯外行人喜飲之。在外省有所謂花雕者,唯本地酒店中卻沒有這樣東西。相傳昔時人家生女,則釀酒貯花雕(一種有花紋的酒罈)中,至女兒出嫁時用以響客,但此風今已不存,嫁女時偶用花雕,也只臨時買元紅充數,飲者不以爲珍品。有些喝酒的人預備家釀,卻有極好的,每年做醇酒若干壇,按次第埋園中,二十年後掘取,即每歲皆得飲二十年陳的老酒了。此種陳酒例不發售,故無處可買,我只有一回在舊日業師家裏喝過這樣好酒,至今還不曾忘記。

我既是酒鄉的一個土着,又這樣的喜歡談酒,好象一定是個與“三西”結不解緣的酒徒了。其實卻大不然。我的父親是很能喝酒的,我不知道他可以喝多少,只記得他每晚用花生米水果等下酒,且喝且談天,至少要花費兩點鐘,恐怕所喝的酒一定很不少了。但我卻是不肖,不,或者可以說有志未逮,因爲我很喜歡喝酒而不會喝,所以每逢酒宴我總是第一個醉與臉紅的。自從辛酉患病後,醫生叫我喝酒以代藥餌,定量是勃蘭地每回二十格闌姆,蒲陶酒與老酒等倍之,六年以後酒量一點沒有進步,到現在只要喝下一百格闌姆的花雕,便立刻變成關夫子了。(以前大家笑談稱作“赤化”,此刻自然應當謹慎,雖然是說笑話。)有些有不醉之量的,愈飲愈是臉白的朋友,我覺得非常可以欣羨,只可惜他們愈能喝酒便愈不肯喝酒,好象是美人之不肯顯示她的顏色,這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黃酒比較的便宜一點,所以覺得時常可以買喝,其實別的酒也未嘗不好。自幹於我未免過兇一點,我喝了常怕口腔內要起泡,山西的汾酒與北京的蓮花白雖然可喝少許,也總覺得不很和善。日本的清酒我頗喜歡,只是彷彿新酒模樣,味道不很靜定。葡萄酒與橙皮酒都很可口,但我以爲最好的還是勃蘭地。我覺得西洋人不很能夠了解茶的趣味,至於酒則很有工夫,決不下於中國。天天喝洋酒當然是一個大的漏卮,正如吸菸卷一般,但不必一定進國貨黨,咬定牙根要抽淨絲,隨便喝一點什麼酒其實都是無所不可的,至少是我個人這樣的想。

喝酒的趣味在什麼地方?這個我恐怕有點說不明白。有人說,酒的樂趣是在醉後的陶然的境界,但我不很瞭解這個境界是怎樣的,因爲我自飲酒以來似乎不大陶然過,不知怎的我的醉大抵都只是生理的,而不是精神的陶醉。所以職我說來,酒的趣味只是在飲的時候,我想悅樂大抵在做的這一剎那,倘若說是陶然那也當是杯在口的一刻吧。醉了,睏倦了,或者應當休息一會兒,也是很安舒的,卻未必能說酒的真趣是在此間。昏迷,夢魘,囈語,或是忘卻現世憂患之一法門;其實這也是有限的,倒還不如把宇宙性命都投在一口美酒裏的耽溺之力還要強大。我喝着酒,一面也懷着“杞天之慮”,生恐強硬的禮教反動之後將引起頹廢的風氣,結果是借醇酒婦人以禮教的迫害,沙寧(Sanin)時代的出現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或者在中國什麼運動都未必徹底成功,青年的反撥力也未必怎麼強盛,那麼杞天終於只是杞天,仍舊能夠讓我們喝一口非耽溺的酒也未可知。倘若如此,那時喝酒又一定另外覺得很有意思了吧?

鳥聲

古人有言:“以鳥鳴春。”現在已過了春分,正是鳥聲的時節了,但我覺得不大能夠聽到,雖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經近於鄉村。這所謂鳥當然是指那飛鳴自在的東西,不必說雞鳴咿咿鴨鳴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鴿子之類也算不得數,因爲他們都是忘記了四時八節的了。我所聽見的鳥鳴只有檐頭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樹上每天早來的啄木的乾笑──這似乎都不能報春,麻雀的太瑣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點乾枯的氣味。

英國詩人那許(Nash)有一首詩,被錄在所謂《名詩選)(GoldenThePoetry)的卷首。他說,春天來了,百花開放,姑娘們跳着舞,天氣溫和,好鳥都歌唱起來,他列舉四樣鳥聲:

Cuckco,jug-jug,pee-wee,to-witta-woo!

這九行的詩實在有趣,我卻總不敢譯,因爲怕一則譯不好,二則要譯錯。現在只抄出一行來,看那四樣是什麼鳥。第一種是勃姑,書名鳩,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無疑了。第二種是夜鶯,就是那林間的“發癡鳥”,古希臘女詩人稱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鶯”,他的名貴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們鄉間的黃鶯也會“翻叫”,被捕後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與他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他要吃小鳥,而且又不發癡地唱上一夜以至於嘔血。第四種雖似異怪乃是貓頭鷹。第三種則不大明瞭,有人說是蚊母鳥,或雲是田鳧,但據斯密士的《鳥的生活與故事》第一章所說系小貓頭鷹。倘若是真的,那麼四種好鳥之中貓頭鷹一家已佔其二了。斯密士說這二者都是褐色的貓頭鷹,與別的怪聲怪相的不同,他的書中雖有圖像,我也認不得這是鴟是1還是流離之子,不過總是貓頭鷹之類罷了。幾時曾聽見他們的呼聲,有的聲如貨郎的搖鼓,有的恍若連呼“掘窪(dzhuehuoang),俗雲不樣主有死喪。所以聞者多極懊惱,大約此風古已有之。查檢觀頹道人的《小演雅》,所錄古今禽言中不見有貓頭鷹的話。然而仔細回想,覺得那些叫聲實在並不錯,比任何風聲蕭聲鳥聲更爲有趣,如詩人謝勒(Sheller)所說。

現在,就北京來說,這幾樣鳴聲都沒有,所有的還只是麻雀和啄木鳥。老鴰,鄉間稱雲烏老鴉,在北京是每天可以聽到的,但是一點風雅氣也沒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他是那一季的鳥。麻雀和啄木鳥雖然唱不出好的歌來,在那瑣碎和乾枯之中到底還含一些春氣:唉唉,聽那不討人歡喜的烏老鴉叫也已夠了,且讓我們歡迎這些鳴春的小鳥,傾聽他們的談笑吧。

“嗽哳,嗽哳!”

“嘎嘎!”

三味賞析

周作人的散文正如魯迅的雜文一樣是值得人們去體味、去欣賞、去思考的。雖然他們所追求的思想、形式、態度不同,但卻又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同時代表着五四時期新文學運動中的兩面不同的旗幟。

周作人的散文向來被認爲具有平和沖淡之美。其實,在周作人散文創作初期,1920年,周作人在香山養病,這一時期的散文則體現了其散文思想的轉折期。他在《山中雜信(一)》中寫道:

“托爾斯泰無我愛與尼采的超人哲學,共產主義與善種學,耶佛孔老的教訓與科學的例證,我都一樣喜歡尊重,卻又不能調和統一起來,造成一條可以實行的大路。”

五四運動以後,他理想中的和平方式的社會主義失敗,這是他的思想不免產生一些動搖,再加之在他養病期間,他閱讀了幾十種佛經,將思想中原本所有的人道主義思想與佛經的普愛衆生、忍辱、施捨等教義結合起來,揉合了希臘古典文學的和諧、均衡、寧靜之美,從而構築了周作人獨特的精神世界。在他的精神結構中,理性、、理智、知識佔有很重要的位置,居於其精神結構的底層的是貴族的精神,包括貴族的優越冷漠、敏感、傲慢、居高臨下的禮貌、溫藹、悲憫、謙退、不容侵犯的尊嚴、體面、寧靜……①

而正是這種精神構築形成了周作人散文的獨特三味:辛辣、苦澀、清淡。

一、辛辣之味

雖然周作人極其期望自己的文章達到平和沖淡的“美文”意境,極力把情緒中的憤怒、悲傷、喜愛之類的'強烈的情感隱藏起來,喜愛還尚可演化爲怡適,但憤怒、悲傷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完全掩住的。

周作人早期的抗議北洋軍閥血腥鎮壓羣衆的幾篇名文還是極其辛辣的。例如《死法》抗議段祺瑞政府屠殺請願學生,比較各種死法後得出還是槍斃的死法最爲文明可行。“在身體上鑽一個窟窿,把裏面的機關攪壞一點,流出些蒲公英的白汁似的紅水,這事就完了,你看多麼簡單。簡單就是安樂,這比什麼病都好得多了。三月十八日大學生胡錫舜君在執政府被害,學校開追悼會的時候,我送去一副對聯,文曰:

“什麼世界,還講愛國?

如此死法,抵得成仙。”②

周作人用極爲詭祕的文字表現了對執政府的憤慨,雖不是指斥其行,但也從一定角度用隱蓄的手法表現了自己的憤恨,讀完後隱約有股熱流通向內心,猶如辛辣之味在口。

周作人在對待婦女問題上一向是“潑辣”的。他極力爲婦女們正名,爲她們謀求走向自由解放之路。他痛斥一切侮辱婦女的言行,他承認並支持婦女解放自我,重新樹立人生觀。《資本主義的禁娼》一文中周作人對段祺瑞政府將娼妓的存在歸罪於娼妓本身的荒謬說法給與了猛烈的抨擊。

“原來娼妓制度之存在,完全由於這班“無恥婦女”的自己願意去消遣的做這事情!我真覺得詫異,她們爲什麼不坐在家裏舒舒服服的吃白米飯,卻要去做這樣無恥的行爲,敗壞我們善良的風俗?真應該嚴辦纔好。古時有一個皇帝,問沒有飯吃的災民“何不食肉糜”?我也要替中產階級對於此等無恥婦女請問一聲。”③

用看似贊成的筆調卻更顯得段祺瑞政府的荒謬可笑。周作人用自己的筆爲廣大仍受迫害的婦女發出了吶喊,表達了她們對於這種社會制度的不滿,也流露出強烈的喚醒婦女本身的希望。

這些都是周作人文章中痛快淋漓的辛辣。是其思想中的人道主義與普愛衆生以及對理想世界的追求所必然要存在的,現實的黑暗讓他氣憤,但他有希望理性主導思想,於是芬女書着於筆墨後表現出的只是帶着辛辣味的文章。

二、苦澀之味

周作人的散文中也是深具着一種苦澀之美。他曾經說過:“蓋世間所有唯辱與苦……”④他的書名也多次用“苦”字爲名,如《苦茶隨筆》(1935)、《苦竹雜記》(1936)、《藥堂語錄》(1941)、《苦口甘口》(1944)而他的室名則爲“苦茶庵”、“苦雨齋”此外還有藥堂、藥廬等。周作人曾在他的《藥味集》自序中解釋道:“這苦味、藥味意識“苦悶的象徵”二是“苦口良藥利於病”。”

周作人深受日本、古希臘文化的影響,有着啓蒙主義者的寧靜理智的頭腦。她清楚而又悲哀的看這着中國五四運動以後的革命運動不斷遭遇挫折、失敗,使他原本應該是樸質、明朗的信仰開始帶有陰暗苦澀的影子。尼采的世事輪迴觀對周作人的思想影響也非常深刻,他稱自己有着“暗黑的新宿命觀”,這種宿命觀論表現出一種苦悶的孤寂感。

《山中雜信二》中他提道:

周作人散文6篇小學作文-初中作文-高中作文-中考作文-高考作文-節日作文及各類中小學生作文

“但在我心底有一種矛盾,一面承認蒼蠅是與我同具生命的衆生之一,但一面又總當它是腳上帶着許多有害的細菌,在頭上面上爬得癢癢的,一種可惡的小蟲,心想除滅他。這個情與知的衝突,實在是無法調和……”

這正是一種佛教思想中的普愛衆生與現代革命思想的矛盾,一種不可調和的苦悶孤寂感。可以說,周作人當時的思想上正處於一種無人可以排解的苦悶期,種種思想無法糅合在一起。這是一種智者的苦悶。

他的苦悶還表現在文化上的寂寞感。他認爲纔拿過來研究高級文化的知識分子都是苦悶而又孤獨的。在他的《風雨談日本管窺之三》中便提及瞭解一國文化既是艱難的又是寂寞的。

在他的散文中有時還會有一種透着淡淡地甘香的苦澀。杭州清波門外楊三姑的故事,是周作人的一段淡淡地初戀的故事,淡到沒有任何故事,兩個人從來沒有說過話,只是女孩子常看着男孩子映字,他便不自覺地努力想要寫好點,聽到別人說她壞話,雖不知道什麼意思卻想着自己一定會救她出來。文章的結尾處“我那時也很覺得不快,想象她的悲慘的死相,但同時卻又似乎很是安靜,彷彿心裏有一塊大石頭已經放下了。”讀到這裏才嚐出一點苦味,再一回味,原來通篇的淡淡地甘香裏面都浸透着微苦,雖不是當時苦的不能下嚥,卻是長久的留在舌端。

三、清淡之味

周作人很欣賞日本作家森鷗外與夏目漱石的文章,認爲他們的文章“清淡而腴潤”其實也可以作自評。

周作人散文的清淡,首先是感情上的淡化。古希臘的均衡節制之美是周作人所欣賞的,他主張人的臉上只需要淡淡的表情,例如微微一笑這樣就好,他討厭一切強烈的情感,認爲那是狂熱和虛華是應當否定的東西。

因此,他的《初戀》是淡淡的,淡到幾乎記不得那個姑娘的模樣了;《故鄉的野菜》是一篇充滿了對故鄉的深情地散文,每一種野菜都那麼可愛,卻在開頭極力表示對於故鄉沒有特殊的情份,可沒有特殊的情份又怎會提及?

同時,對於世間的人和物,周作人也只有淡淡的同情、淡淡的關注。

周作人散文的清淡而腴潤,還表現在雍容淡雅的神韻上。他的散文喜用長句,說理之文尤多。像《雨天的書自序二》:我從小就知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的古訓,後來又想混跡於紳士淑女之林,更努力學爲周慎,無如秉性難移,燕尾之服中不能掩羊腳,檢閱舊作,滿口柴胡,殊少敦厚溫和之氣;嗚呼,我其終爲“師爺派”矣乎?

這類長句子,結構鬆散,若斷若連,很像日本的句式最能表達委婉曲折的語氣,雍容淡雅的風韻,體現出周作人散文的舒緩雍容的特點。

周作人散文清淡但不寡味,更不貧乏,是“緩緩的,從從容容的賞玩人生。唯有出奇制勝的構思,沒有花哨秀麗的喜劇,就像談家常那樣娓娓道來,像推心置腹的促膝談天,讀起來讓人覺得親切而又意味雋永。

正是周作人的獨特的精神構築和藝術、生活審美情趣才構成了周作人散文中耐人尋味的辛辣、苦澀、清淡三味。一個擁有十八世紀的頭腦和二十世紀感覺的矛盾集合體周作人註定是一箇中國的叛徒和隱士。

猜你喜歡

熱點閱讀

最新文章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