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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南草藥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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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棕樹(棕板)

湘南草藥錄散文

藥用:具有收斂止血功能。主治鼻衄、吐血、便血、功能性子宮出血、帶下等症。

安仁瑤村的每一棵棕樹都很瘦。每一棵棕樹都站得很直。一根主杆上去,千手佛般的葉子全聚在樹冠。每一柄葉子都寬寬闊闊的,砍下來,稍稍修剪,便是一柄蒲扇。棕樹的樣子很像一枝擎立的闊荷,按理說,它應該有女子的嫵媚,可怎麼看,都看不出女子那份嫵媚來。春天黯雨夾着東風,夏季暴雨夾着南風,瑤村所有的植樹,都在風雨中哆嗦顫抖。風雨過後,幾乎沒有哪種植物不丟枝棄葉,傷痕累累,有些就夭折了。惟獨棕樹沒事一般,再大的風雨,也傷不到它。它泰然自若地站在那裏,風雨把它的葉子扯得嘩嘩作響,它卻連彎一下腰都不肯。

如果硬要把棕樹比作一類人,那只有古代的忍者可比了。瑤村的棕樹一出生,就像忍者一般把自己與外界孤立起來,一出生,就像有某種神祕的使命在等待它們。它們的姿態就是一副修心練性的姿態,這種修練還不是無爲無不爲的那種,而是帶有極爲堅忍的色彩,像金庸筆下的小龍女,躺寒牀臥草繩,連睡覺的時候也不忘修練。這實在與南方的植物涇渭分明!

南方的植物都是抱着無可無不可的姿態存活,樣子多是蔓蔓枝枝、鬆鬆垮垮的。風雨旱雪都可以改變它們生長的樣式。譬如說吧,天旱的時候,好些南方植物萎萎縮縮的,像個落難的叫化子,一旦雨水充足了,一個個又昂揚得像個暴發戶,枝那個粗呀,葉那個肥呀,好像把能夠吃盡去的養料水分全吃進去了,像城裏的胖娃,典型的飲食無度、暴殮天物。棕樹的生長就一點也不受外界的干擾。它們永遠是精瘦精瘦的,它們的生命似乎不是爲了享受,而是爲了某種磨難而來。就連它們的葉子也一片都不旁逸,全是圍繞主心生長,一副保駕護航的模樣。它們的目的似乎就是爲了把主杆送入更高的天空。我想棕樹之所以從不彎曲一下,同家奴般的葉子嚴厲看管、層層緊束也不無關係吧?紗網似的葉柄把主杆像纏足般地緊緊包紮,留給主心的只有一片小小藍天,所以主心只能心無旁鶩地朝着藍天進攀。棕樹也許就是怕受南方鶯鶯燕燕花花草草的世界影響,纔會在一開始就讓佛手般的葉子把自己圈成一個獨立的王國?它顯然成功了。

修練的棕樹在忘我的境界裏幻渡一生,甚至都不記得自己的年齡。棕樹並不把它的年齡記載在樹心,它沒有年輪。棕樹的年齡就是它們身上的圈圈傷痕,只有刀刃記得。當農人每年把棕樹的葉柄剝下來做蓑衣的時候,留下來的那一圈圈傷痕,就是棕樹的年齡,也是它的修練進度。如果把棕樹當作古代修練內功的武士,我不知瑤村的棕樹到最後究竟可以修練到第幾重?據說練內功的武士一般以九重爲最高。棕樹呢,棕樹的最高境界是幾重?藍天浩渺,如果想抵達宇宙,棕樹的最高境界便是無窮了。棕樹的心氣實在是太高了,如果單從這方面說,瑤村的每一棵棕樹都是失敗的英雄,都有一段悲劇式的命運。

但就算如此,到最後,棕樹也是瑤村長得最高的樹木之一。棕樹把自己送入高高的天空,圍繞主心的那一簇闊葉,就如懸在半空的樓閣,讓瑤村的孩子們只有羨慕的份。懸在那麼高的地方生活,想必一定獨具其味,在陸地上行走的我們當然無法領略。瑤村每天的第一縷天風,每一片陽光,第一顆雨,第一滴露,都是先由棕樹品嚐,然後纔是其它萬物。

相對它自身遠大的理想,棕樹也許是失敗了。但相對其它樹木來說,它完全算得上一個大大的成功者。其實棕樹的根基並不好,棕樹的根從來就長不到拇指那般粗,這要在年年颶風橫掃的瑤村生存是多麼艱難。可棕樹就憑着自己的韌性站穩了腳根,並且不依靠外物,把自己高高地送入天空。爲了彌補根太小的不足,棕樹長出無數的根來,並且每一條根都往土地的縱深處扎,就像葉心向着藍天生長那樣,都是一副鍥而不捨的架式。所以颶風來時,其它根粗枝大暴發戶般模樣的樹木也許會被連根拔起,棕樹卻安然無恙。

……寫到這裏,我突然想起瑤村我這個人來了。我一直認爲,在瑤村那些花花草草的日子,生活得太愜意了,所以棕樹那種苦行僧般的生活我是學不來的,如果我要做一棵樹,我就隨便做瑤村的其他什麼樹好了,就不要做棕樹。棕樹長到一定高度,瑤村的第一片陽光第一滴雨水就由它品嚐好了,我甘願睡個懶覺,遲遲起來,承受瑤村的第N縷陽光,第N瓢雨水。

而現在,我居在城裏了。城裏的日子跟瑤村完全相反,看似燈紅酒綠的生活,其實卻非常的逼仄、緊張、不舒展、透不過氣來。在城裏生活,我時時刻刻都有一種被包紮的感覺,我對周圍喧囂的人和事一點興致都沒有。我想重回瑤村,但再也回不去了。現在我只能緊閉家門,在一頁一頁的書卷中幻度光陰。一不小心,我就過成瑤村棕樹的生活了。這真是件無可奈何的事情。可城裏再也找不到比這種生活更好過的了,我只能認命。

  二、燈心草

藥用:具有清熱利尿、消炎、安神鎮驚功能。主治火症牙痛、高熱不退、小兒煩熱、尿路感染、咽喉炎、咳嗽。

我病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病。不過晚上有些低燒,有些惡夢,有些盜汗,有些驚悸。白天什麼都好,只是偶爾暗咳幾聲。

母親要煮一碗燈心草水給我喝。母親說喝一碗燈心草水就會好了。

我馬上告訴母親,我知道什麼地方長有燈心草。說着一溜煙跑了出去。瑤村誰家的廢園裏長有燈心草,誰家的屋後溝也長有燈心草,我真的清楚得很。

燈心草一蔸蔸長在那裏,像一支支倒立的拂塵。燈心草的每一根草都是通圓碧青的,又有很強的韌性。瑤村的孩子們喜歡把它織成辨子,然後拿着一根根碧青的辮子,在頭頂揮舞,村前村後地追趕,把寧靜的村莊弄得雞飛狗跳。

沒一會兒,我就扯了幾蔸燈心草回家。母親要我去洗一下。我又應聲而出。等我洗淨燈心草回家,母親已在火膛上架好了藥罐。

點燃火,把燈心草投入罐中。一切準備就緒。然後我支着下巴,守着笑嘻嘻的燃火,把藥罐上的蓋子煮得一下下微微撲動。喘着氣,彷彿裏面蓋住了什麼活物似的。母親揭開藥蓋,小心地吹着溢上來的藥泡。我聞着藥香,看着母親細膩的動作,心裏有種好幸福的滋味。

我看一眼火光映照下的母親,又一眼,再一眼。心裏的幸福感就增加了些。母親沒有發覺,她在全神貫注地望着藥罐。

把燈心草水從藥罐裏倒出來,剛好一小碗。母親舒展地笑了,這是她的拿手活兒。母親熬藥往往看得特准,想熬多少就是多少,一點也不會多餘。父親,還有我與小妹這方面的技藝就差遠了。

也是在這時,我才記起燈心草水不那麼好喝。苦、澀、麻、結,種種滋味都有。

我趁母親不注意,一溜煙跑了出去,並且一整天不再回家。母親屋前屋後地喊我。我只當沒聽見。等到黃昏,我偷偷地跑回家,將藥湯潑了。然後得意洋洋地去找母親。母親這時再要我喝藥,藥已經沒有了。母親氣得揚起巴掌,可終究打不下來。她長長地嘆一口氣,咒道:讓你去死,我再不管你了。

但我沒死,過了幾個晚上,我以上所有的症狀都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現在想來,整過童年,我不知潑掉了多少碗母親悉心熬好的湯藥。我只是覺得好玩,到現在都沒有認真後悔過。

長大後,我也不知多少次拂卻了母親以她自己的方式表達對我的關心,我總以爲那是多餘而可笑的。但我分明錯了。文章寫到這裏,有一種很深的悔意,細細泛上心頭。

我一直想對母親說,童年時的那些藥湯雖然潑了,但熬藥過程卻一直溫暖我的心頭。藥的氣息也注入我的心田。而後來母親的關心雖然每每被我拒絕,但轉過身來,我的眼眶分明是溼潤的。

我希望母親能知道這些,要不然,她該有多傷心。

  三、車前草

藥用:具有清熱利尿。明目,祛痰功能。主治小便不通、咳嗽多痰,尿血。

車前草也是一種賤草。看名字就知道。

它矮矮矬矬地長着,像一棵發育不全的青菜。

但小青菜可嬌嫩了,雨不得,旱不得,踩不得,挖不得。稍一動彈,它就死翹翹了。車前草不一樣。浸也浸的,浸個十天半月居然沒事。幹也乾的,幹個一月兩月照樣活着。人踩獸踏,甚至車輪重壓,都毫無懼色。有無聊的人一鋤頭把它挖出來,翻個滾,它又在旁邊的一個地方生長起來。哎,真的'是賤得沒法說。賤得讓人心疼。

車前草,顧名思義,就知是長在車前面的草了。其實用車前兩字還不能概括,乾脆叫做車轍草更好,因爲它更多的是生長在車轍裏。小小身子,來世一遭,彷彿就是爲了讓車輪壓個百把十次似的。壓一次結實一番,等到開花結果的時候,植株居然強韌的跟橡膠似的,豬吃,吃不動;牛啃,啃不動,人要想用手把它拔出來,也是徒勞。這時一天被車子壓個三五趟,什麼事情都沒有。車輪過後,葉子上連半點傷痕都不會留下。

很多年後,我在湘西苗寨裏看苗人巫師走鋼刀、臥鐵釘、踏烙鐵,睡玻璃,馬上就想到了瑤村的車前草。同瑤村的車前草一樣,這類人活在世上的目的,也像是爲了找苦吃,在苦難中磨礪自己。在磨礪中等待生命的結束。這種活法,我是相當欽佩的。但我自己絕對做不來。

瑤村沒通車之前,車前草好像還並不多見。它們零星地長在無人知道的角落,沒精打彩地活着。

後來通車了,一株株車前草突然冒出來,很快就把馬路佔領了,特別是馬路上的車轍。遠遠看去,好像是它們把爲數不多的車子往偏僻的瑤村領。這情景好比是瑤村的孩子們頭一次看見車時,把馬路的兩旁都站滿了,恨不得要把車擡到瑤村。來瑤村的車子就是被車轍裏的車前草擡進瑤村的。

馬路是條小馬路,並且終點就在瑤村。不通客車,只有爲數不多的幾輛汽車和幾輛拖拉機在上面行走。然後就是摩托車和自行車,可後面兩樣車,太小巧了,根本就壓不出很深的車轍。這讓車前草非常失望。因爲車轍越深,它們的長勢就越旺。車前草的生長道理真讓人莫名其妙。

當然,並不是馬路上的過往車子越多,車前草就長得越旺。估計也是有個限度的。比如說,瑤村過去的荷古,馬路上的車前草就少了好多。再過去的聯擴鎮,車前草就少之又少了,因爲過往聯擴的車子太多了,用“車來車往”這個詞形容,都不過分。這時,只有藝高膽大的車前草纔敢在路中間的車轍裏生長。儘管如此,也活不長久。車前草的日載車量也許只有五十輛車,如果這一天超過了七十輛車從它身上輾過,它肯定會一命嗚呼。像苗寨那些巫師,突然有一天就被尖銳的鋼釘刺破了肚皮。

我在聯擴鎮讀初中的時候,有時實在無聊,就曾計算過一棵車前草對日流車量的適用情況。我發現如果一天有五輛車從它身上輾過,它就當是強身健體,如果有二十輛,它照樣能夠生活。如果有三十輛,它可以勉強保持不死。如果有五十輛,它就奄奄一息了。超過六十輛,它一口氣再也喘不上來,就死了。

當然,車前草也許並不是自願要做個受苦受難者。從先秦以來,就有了馬車戰車,也許是它們的祖先在種子成熟時,突然遭遇了一輛戰車的襲擊,把一部分種子帶到了馬路上,並陷入深深的車轍之中,從那時起,它們子孫後代的命運就被註定了。馬路有多長,車輪就可以把它們的種子帶到多遠,它們就只能在天涯各處的車轍裏生長了。天長日久,逐漸形成了愈踩愈旺、愈壓愈強的性格特徵。

還有一種可能,車前草也許是上帝特意爲那些旅人準備的。艱苦旅途,很容易造成人感冒咳嗽、上火赤尿。這時只要下車,就可以找到醫治的良藥。悲憫的車前草就生長在人類的車輪之下。

而現在的馬路,全是水泥瀝青鋪就,車前草就算要長,也莫可奈何。失去了馬路的車前草是不是特感寂寞?也許某一天,車前草的名字得改一改,因爲它們再不能生長在車前面了。

容不下車前草生長的馬路,是不是人類辜負上帝美意的另一個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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