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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處還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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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故鄉的人回故鄉,沒故鄉的人進天堂。很多年以來,我一直很難慶幸自己有故鄉。故鄉是具象的,稻子、池塘、祠堂、小溪、田塍、青蛙、竹林、屋舍、牛欄、草垛、雞鴨鵝狗、黃鼠狼、麻雀和形形色色的昆蟲。當然,最具象的是容顏褶皺如梯田、滿頭覆雪的父母親以及情深義重的鄉里鄉親。天堂多麼抽象,無人知曉,通向天堂路的又不知有多遠。我回到村裏,時間能夠具體精準到每分每秒,路程能具體精準到每一米每一步。這份炫耀掛在心頭和嘴上的那些年裏,父母依舊居住在村裏,只要不順心不如意,我就回家,像初生兒回到溫暖的子宮。一進入村口一望到自家的屋檐,所有行旅上的勞累和塵世的煩擾都被迎面而來熟稔的鄉風拔根帶走。故鄉不僅養育我的身軀,更是安頓我靈魂的場地。我以爲,故鄉就這麼圓滿地矗立在我所有的歲月裏,哪怕是上帝之手也拿不走推不倒。

無處還鄉散文

不過光陰數載,一切都在消失,很多事物開始下落不明。上次回鄉山上還密密匝匝站着豐茂的樹林,還有松濤隨風送遠,如今零落成癩頭甚至乾淨成光頭。倖存的都是一些小樹,猶如孤兒一樣無言地被越發囂張的荊棘包圍,伸着脆弱的枝丫質問深邃的天空和深厚的大地。曾經被龐大的地下根系抓牢的土層,鬆蠕,張開一張張似乎乾旱已久的大嘴巴。在夏雨肆意的沖刷下,頓成一條條水流的淺溝壑,縱橫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無法分出一條完整的溝壑。山上的土走到山下,那條清澈的小溪沒有了往日的豐腴,逼仄得一隻螞蟻也可以越過。村口那一度魚蝦豐盛的水塘消失了,泥土淤積,被開闢成土。曾經,我在那裏用罾扳起過一條條大鯉魚,滋補過我營養不良的少年。這次衝擊最大的'是視線,原先水光瀲灩的大田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的紅磚樓房,鋼筋水泥鐵青着臉,青磚黑瓦遂成傳說,炊煙不再從屋檐上升起。曾經炊煙升起的景象是多麼溫馨,穿越時空我似乎看到了我家偏廈竈屋裏母親被竈火映紅的臉龐,甚至是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牧歸的我響亮地吆喝自家的老黃牛,得得的牛蹄聲驚飛路上成羣結隊歸塒的雞鴨。大肆佔用良田修房子,一窩蜂地擁在一起,所謂的新街道是形成了,但家家戶戶的鐵閘門不再有木柴門吱呀的親切。以前住人的房子前前後後都要栽樹,在樹的圍裹裏安居樂業,現在一棵樹的生存空間也沒,前前後後都是硬化的水泥地,污水四流,丟棄的塑料袋五顏六色一會被風捲起一會又被風放下,汽車揚塵而過,灰塵嗆人,每一棟房子都灰頭垢面如乞丐。

造訪老街,日久失修的路面凹凸不平,人氣凋零的老房子在風雨裏相濡以沫,只要誰一個趔趄,全部會倒塌。一些牆垣上站滿了艾稿,風吹過來晃動得讓你目眩。一些樑櫞被屋漏下來的雨水常年浸泡,長出密密麻麻的黴塊,變得柔軟無力,支撐不起歲月的重壓和人情的疏遠。透過殘破不堪的窗櫺,看見很多的犁鏵貼在牆上不發一語滿身鏽跡,它們還在懷想那一個春天裏的壯麗行走呢?衰老的蓑衣滿身灰塵,灰頭土臉,但已經認不出窗前的我。在那些雨水滂沱的農時季節裏,我曾經迎風冒雨把它送到田間地頭,蓑衣下的農業歲歲豐收年年有餘。屋檐下的橫樑上還有幾個舊巢,燕子年年還飛回來嗎?它們還記得一嘴一嘴沐風櫛雨啄泥壘成的溫馨小窩麼?花落水猶在,景失人何堪?日暮裏的老街深深,青草已經漫過青石臺階。青石小橋如弓,把過去射遠。坐在橋上的條石上,我想起夏夜乘涼的光景,那時勞累一天的鄉親們都喜歡到橋山來坐坐,喜歡扯扯白話,說陳年往事,道古今中外。我最喜歡他們蒲扇下扇出的一個又一個故事,人鬼蛇神,萬事萬物都有靈,滋潤我年少的心靈。村子的每一個人都自覺地篤定村莊有神,神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俯瞰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人做事,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明。很多年以後,我看到前蘇聯著名作家索爾仁尼琴說的一句話:“如果不相信有神,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惟其如此,生於斯、長於斯的祖輩纔有所約束,有所敬畏,鄉村倫理延續傳承。

造訪老街,走過新街,鄉音未改,鬢毛未衰,人已經不識。偌大的村莊在一點一點地淡失人氣,人煙稀少,只剩下老弱病殘,雞犬之聲相聞竟成文學場景。據說這些年老人去世,擡柩上山已成難題。那年外婆去世,整村的男丁找來也湊不齊,只得隔壁村裏去尋人,依舊是稀稀拉拉幾個壯丁。疼愛我一生的外婆居住在對面的青山之上,青山成親山。山上的村莊倒是越來越熱鬧了,很多的靈幡在風裏飄搖,一派繁華。上下的村莊倒是越來越寥落,很多的空房子住蛇鼠和流浪狗。認識我的那些人都老得下半身已經埋在土裏,他們倒是念叨我的好。誠然,我這個從鄉土上走出去的孩子,這些年竭盡所能爲村裏辦了一些實事。比如農網改造,就是我找當時分管農業的縣委副書記辦下來的,農網改造很成功,解決了長年隨時停電的老大難問題。比如鄉村公路改造,徹底結束了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歷史。我也僅僅做了這麼兩件事情,可鄉親們念念不忘,稱頌我造福鄉里。可他們不知道,這個村子裏孫姓居多,我作爲外來姓,是他們用寬廣的胸懷容納了我的家族,我在鄉里的全部記憶裏沒有屈辱和欺凌半個詞彙。儘管現在看來,在他們教育下輩作爲教材的我算是村裏的成功人士了,但每次回家我都要極其小心,遠遠地見到他們,我都要主動熱情地打招呼,遞上一顆好煙,噓寒問暖扯幾句家常,我怕他們誤認爲我衣錦還鄉,人最可貴的是到啥時候也不能忘本,尚且我只是一個從鄉至縣到市終居省的小小刀筆吏。

有故鄉的人是離不開故鄉的,身遠心近。越是走得遠,越是念得緊。人生有時候就是一個圓圈,當我在鄉村生活的那些年月,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走出故鄉。走出故鄉就是最大的出息,就是最大的勝利。那時,村裏的人都釘子一樣釘在土地上,每一處能長莊稼的土地上都植滿了人影,每一株草都有牛羊去啃食,每一兜柴火都有人去撿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貧困的陰影依舊在村頭村尾漫漶。當我以細嫩的雙肩挑一擔灰土爬上黃毛嶺去點蕎麥,半坡上休憩俯瞰腳下的村莊,我不敢想象此生要生活在這個小火柴盒裏,熬幹血淚只爲裹腹。當我以羸弱的身軀披星帶月搞雙搶,大汗淋漓,暴曬蛻皮,我決計不顧生死要逃離。故土已經貧瘠,故土之上人員已經密集,我不能站成一棵樹,在這上面吮吸最後僅存的一滴營養。在無數的夢境裏,我毅然決然化身爲一隻輕盈的小鳥,嗖的一聲箭一般刺進村莊之外的天空,山外的天空纔是我覓食的福祉。夢想照進現實,只差懸樑刺股,那盞油燈見證我是村莊最後的入眠者。青春成鳥,一飛進城,再度付出巨大的代價之後,在城裏定居,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人模人樣地閃現在車流人海里,迷戀而沉醉,自以爲是而其樂融融。未幾我就發現自己還只是一個寄住者,一個寄住在人家城市裏的鄉下人,我熱愛一切有關鄉村的事物,我懷念一切有關鄉村的美好甚至不那麼美好。所有被風吹過的樹,都顯得有神。歲月輪迴裏,我只想成爲一棵樹,一顆長在鄉土之上的樹,可以不偉岸,可以不結實,可我能把根深深地扎進土壤,吸附鄉村盤根錯節的靈魂血液。可憐的思想,可怕的現實,還回得去嗎?

據報道,我國的自然村十年前有360萬個,現在則只剩270萬個。這意味着,每一天中國都有80個到100個村莊消失。沒有誰固執地等你回來。等你回來,村莊已經是隻能供你回憶的斜陽殘照,已經是內心高地之上的圓明園。生活在別處,回望故鄉,我是懷舊,是因爲我已擁有城市的戶籍、住房和工作,從物質追逐中解脫出來給心找一處安置地。可故鄉的面目全非,我無法去責怪任何一個人和這個風雷激盪的時代。故鄉的親人們不外出連生存都難以維繫,他們在城市化的進程裏盲目地被漩渦推着走,回望故鄉,他們是懷悲,他們必須在生計的道路上長驅直入義無反顧。離開就是訣別,我一開始從不認可這個事實,但面對淪陷的村莊,無處可去,無情可依。慢慢地,我和我的鄉親都成爲這個時代的暗疾。唯有老屋前那棵梨樹已然老態龍鍾,不爲繁華易素心,一生的清白彰顯在季節的風裏。

學者熊培雲曾說:“鄉愁或許不是對過去的一種懷念,而是對自己棲身之所對未來的一種期盼。”對於故鄉再多的想念,依舊是執者失之。故鄉慢慢成爲心理上的地標,成爲精神的寓邸,沿時光的河流而下,只可緬懷,不可企及。天然天賜,已是至境,再做什麼,便是越離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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