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我明珠散文
1.未嫁的畫瓷淑女
表姐素雲是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女子。華年錦繡時，她着旗袍、拈畫筆，癡心學畫瓷。
素雲在白胎瓷瓶上畫仕女。她斂眉低首，孜孜以求，潔白的脖頸，彎成天鵝的優雅弧度。歲月如掌中流沙，年年月月，不動聲色地漏逝而去。二十五歲時，素雲的仕女圖已經畫得越來越細緻美好。
2.安靜溫順地出閣
母親給素雲做媒，介紹的是我們家隔壁一棟樓的劉建波。劉建波身材高大，五官端正，性格忠厚老實。家庭狀況也良好，母親是位退休的小學老師，他的父親和我的父親在同一個單位共事，是那種辦公室裏奉薪而作的老實小吏。
素雲和劉建波見了幾面。劉建波不是不好，但離我們那個年齡，那種心思的女子心目中好的標準，還有萬千距離。
我原擔心她是不肯的——蓮花一般冰清玉潔又心思縝密的女子——換了是我尚有踟躕怨尤，何況是她——但她就是肯了。安安靜靜，妥妥帖帖。
素雲結婚的時候，我挺着六個月的大肚子，滿臉雀斑怨憤跳躍。我感覺出素雲她對命運的將就，擔心她將來會不幸福。母親話藏禪機地說，“幸福不幸福，各人緣法，各人感受。一味計較講究，只怕將來逃脫不得一世將就。”
3.美滿的人間歲月煙火
婚後，素雲果然比我活得幸福。公婆溫和，丈夫體貼。她的女兒貝貝，在我女兒柔柔出生九個月以後也呱呱墜地。公婆大喜，因他們自己生了兩個兒子，便將這長房嬌滴滴的孫女視作掌上明珠來疼愛。
素雲劉建波原是開了一個小賣部，賣些皮帶陽傘之類的小百貨。生了女兒之後，由素雲領頭，帶着劉建波，從參加國內國外各種檔次的陶瓷展銷會開始，將事業的發展方向，順風順水向陶瓷界靠攏。公婆對他們夫妻的事業發展給予了鼎力支持。除了奉獻創業的第一桶金外，他們還自告奮勇承擔了在家撫養女兒貝貝的重大責任。從此，素雲掛帥，劉建波護佐，夫妻齊心協力、並肩作戰，走南闖北地開始經營陶瓷生意。
素雲因此充分地顯示了她經商的智慧才幹，不久便在瀋陽開了一間瓷器店。她每日將自己與店面俱收拾得乾淨。她身着旗袍，鬢髮絲毫不亂往後髻，淡掃蛾眉，輕勻胭脂。她將每一件心愛的瓷器，都用絨布細細擦出光澤，用深褐色的木頭託底托住，又在底盤鋪上紅絲絨墊布。她用心用情，將她熱愛的營生，佈置得美輪美奐，打點得生機勃勃。她將她靜默少年時的理想，用旗袍，用瓷器，化身china——昌南——中國，傾訴到海角天涯。
各自成人後，我與素雲的聯繫並不多。但每每在生活中受到挫折，灰心喪氣纏繞於孃親膝下，母親用來勸導我的例子，都是素雲。“你學學人家素雲，下定了決心，看準了方向，就踏踏實實認真去做，不要跌跌撞撞想這想那……不要老拿別人的長處比自己的短處……”
4.幼鳥夭折明珠碎
時光白駒過隙。一年，一年，又一年。2008年的春天，遲遲不暖。我的女兒柔柔與素雲的女兒貝貝同年，這一年都是七歲。貝貝就在這個遲遲不肯回暖的春天的某個週日，從四樓房間的窗口失足跌下。
窗臺上擺放的`迎春花盆，眼見着貝貝的身影從高到低墜落，並沒有受到任何動盪影響，它一樣在乍暖還寒的天氣裏，竭力開得鮮豔，笑看無辜蒼天。貝貝她模樣好，學習好，家境好，樣樣好，好到令蒼天生妒。
就在出事的頭一天晚上，素雲還和貝貝視頻過了。她在視頻中看到愛女乖巧玲瓏俏模樣，聽到愛女軟語呢喃喚媽媽，然而第二天噩耗卻如晴天霹靂從千里之外傳來！素雲和劉建波關了店門，一路快馬加鞭往回趕！素雲劉建波終於趕到了愛女貝貝身邊，素雲伸手握着她柔弱的小手。貝貝的小手，在媽媽的手掌裏，最後微微一顫，她年幼短暫的生命，在最後的呼吸裏，釋放出全部的芳香甜美，來告慰這世上眷戀愛慕她的親人。小貝貝，在墜樓十六小時後，化羽而去。
素雲握住貝貝漸涼的小手，鬢髮皆亂，眼神皆散，她哽着喉嚨，卻發不出聲音，也沒有眼淚。許久許久，她終於迸出哀聲，“貝貝，媽媽來遲了啊……”
5.姐妹情深撫慰
那時候我在一家酒店做總經理助理。在一個例會上，我接到母親的來電，“素雲開口說話了，她說要見你。”她從親見愛女死去那一刻起不吃不喝也不開口說話，已經三天。我扔下文件夾，扔下那個會議，火速趕去。
她發如槁草，面似錫紙。看見我，先是一愣，迷茫中，甚至露出我所熟悉的溫婉麗人笑容，但一轉瞬，那眼光便如繁星直墜入暗夜。她翕動嘴脣，手略帶痙攣地撲向我，抓住我的一隻胳膊，像是索求某種倚靠似地搖晃着，然後牙齒死命咬住下嘴脣，整個肩部聳動起來。她仍是無淚無語。她是痛極了。她令我也感到痛極了。我本是無用的人。我抱住她的頭，撫着她的肩膀，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倒是率先領頭，昏天黑地地大哭起來。
我的嚎啕哭泣，終於令素雲夢魘身醒，她遂也放聲大哭。她一邊哭，一邊像祥林嫂一般對我絮叨，“我的貝貝，是多聽話的乖崽啊”、“我該死啊，幹嗎要到瀋陽去開瓷器店，我應該自己帶孩子啊”……一邊又忽地跳起身來，從包裏翻出一張照片，“你看噢，這是我貝貝去年在北京拍的，人家都說她個子長得高，相貌文靜，我幾好的貝崽喔……”她唯獨不言半句怨怪公婆看護失職。我看着她，聽着她，我自認爲懂得她，她是哭得如此悽苦哀傷。
陪着素雲這一段呼天搶地、洶涌嚎啕的徹底發泄之後，她便開始喊口渴，我母親適時端進一杯蜂蜜糖水。她的頭軟軟倚靠在我的臂彎裏，我另一隻手端着杯子湊近她的脣邊，她一飲而盡。
6.我爲明珠還
就在陪着素雲大哭的那天夜裏，我寫了一封辭職報告，然後在臨時居住的單身宿舍的陽臺，朝着明月的方向，內心虔誠地拜了三拜。再給母親掛了一個電話，然後我就一刻也不能等地連夜趕回上海去。我的柔柔，我的明珠，在上海。
再接下來，5.12汶川地震來了。我又一次感念萬千，在上海自家亭子間的曬臺上，對着當空皓月，拜了三拜。除了捐款，我又捐出女兒成長過程中許多來不及穿便變小了的衣物。母親在電話中告知我，素雲做了我和我同樣的舉措，她捐出了她所保留的貝貝的所有完好衣物。我在天涯的這一頭，想象得到她外表的安靜與內心的熱情。願這份無私捐助，照亮諸多母親心中的明珠歸途。
7.再度點燃人間煙火
又過不久，母親告知我素雲受孕，但很快流產。我在電話這一頭情緒激動，“貝貝走了纔多少日子？情緒還沒有恢復，就是要再生，何必這麼急切？你們做大人的，也不勸着點？”母親很難得地在電話中振聾發聵，“人生順算反算，一來一去，好端端就誤了將近二十年，如何叫人不急？素雲向來是懂世事明道理的人，又力爭上游，哪裏像你，時時處處眼裏只有自己……”正好暑假到了，我攜了女兒回孃家，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素雲。她還在小月子裏，盛夏當中，臉色蒼白，但是表情寧靜。這次是她握住我的手說，“放心，沒事。”我愴然鼻酸。
2010年五月，我專程從上海趕回吃素雲兒子寶寶的滿月酒。這一年，她適逢本命三十六歲。孩子非常好，一眼望去，是和貝貝嬌楚楚完全不一樣的健康強壯。素雲自己沒有半點發胖，依舊身材窈窕，穿了旗袍，鬢髮一絲不亂向後髻着，淡掃蛾眉，輕勻胭脂。她還是溫婉笑着，但那眼神波瀾不興中，已然彰顯滄海桑田。我舉杯敬了她和劉建波。第二杯，是她私下坐到我的身邊來，兩隻細小的青花瓷杯輕輕碰在一起，道不盡此生你我。
8.重新努力再爭上游
素雲一直親自帶着寶寶，沒有再煩公婆。她先是得了產後憂鬱，只要有幾分鐘看不到兒子寶寶，就感覺心神不寧，失魂落魄；再後來她又趕着劉建波獨自又去開雜貨小店，她除了兒子，自己整個人縮起來。
因爲貝貝離去而倉促關掉的瀋陽店裏還有瓷器。人人都以爲事情平復過去之後，素雲會去善後打理，至少會派劉建波去。畢竟，瓷器不比水果，那是放不壞的，但也是好幾萬塊的成本。寶寶滿了週歲。我又一次探親。“你還得乾點什麼。”我對素雲貼心低語。我怕她會得終身憂鬱。素雲聽了我的話半天不言語，然後她把臉向着寶寶熟睡的小臉，慢慢貼靠上去。她默默流下眼淚，顆顆都似明珠。
素雲終於打起精神，決定要開一家產銷一條龍的瓷器作坊。那一日，她在QQ上興奮如雀兒，“我要是不開產銷一條龍的瓷器作坊，就是單去給別人家畫瓷，一個月也可以賺萬把塊，開這個瓷器作坊，剛剛開始，我可能還是要蝕本的，就是將來穩定運轉了，也只賺些樂趣，想要賺大錢，那是不大可能……”她的話像是帶着酒醉般的微醺，有絲絲縷縷來自心底的甘願和醇厚。我素來絮聒，然而回上海陪在女兒柔柔身邊以後，除了將滿腹心事化成字，平時話倒真的是不多了。此次面對素雲，也只有兩個字回覆她，“我知。”
素雲的產銷一條龍瓷器作坊開張，寶寶將近兩歲了。開業之日，我並未到場，但我知道，歡欣的開張志喜炮仗聲中，男主人劉建波爬高爬低親自掛上去的招牌匾額，是“還珠閣”三個字。那是我取的。
明珠永在我心。不離不棄，莫失莫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