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賞：人生重要的一些東西
一
理想對人來說，
真的是養料嗎?
二
我並不喜歡“理想”或是“目標”一類的名詞，因爲前者是帶着“要實現”的目的而許下的，後者亦是帶着“要達到”的目的而制定的。從某種意義上，它們都可以規範人生，可是另一方面，它們也限制了人生。比如說，當你產生了“當生物學家”的夢想後，你努力地學習生物，最後卻做了一個醫生，這就多少讓人感到消極，而無法致力於事業——或者說，你的目標是考九十分，那麼你就會向着九十分的門檻奮鬥，而非滿分，這樣的話，考到九十一分甚至比考到一百分還要讓你感到開心，這就多少有些喧賓奪主。
因而我很反感別人問我“你有什麼理想”或是“下次考試你考多少分”，在我看來，這些東西或多或少帶有消極色彩，是限制人的東西。
大概。
三
我曾結識幾個相當平凡的青年，甚至低於正常的平凡水平，他們兒時都有過非常偉大的理想，後來慢慢遺忘。步入社會之後甚至一度遺棄，就是這樣平凡的人，他們在很大程度上改變着我對“理想”這個詞的看法。
其中一個叫老東，我在內蒙古的包頭以旅者的身份遇到他。他是一個文靜而和氣的人，帶着黑框眼鏡，體型偏瘦，面色清淡。他帶着我玩轉了很多地方，通過交流我得知，他有一個暗戀的.姑娘，長得大概並不很美，性格也有些粗暴，可是他很喜歡她。儘管兩個人經常見面，不過他還沒有勇氣表白，大概就是這樣。爾後等到我走的那天，我們兩個最後一次上街，夕陽帶着淡淡離別的微黃籠罩着我們，人羣中我問他，“打算什麼時候表白?”，他靦腆地笑：“還不敢。”
走着，突然一陣陽關刺眼，遮着一看，眼前一棟金光閃閃的建築，像是砂礫中的鑽石一樣獨步於街道之上，頓時吸引了我的注意。
“進去看看吧。”我拉着他。
“不行。”老東以近乎粗暴的語氣制止了我。
“爲什麼，不讓進麼?”
“不……”他像是猶豫了一下，又說道：“這裏邊是賣奢侈品的，進去了你會自卑的。”
“……”我突然無言，夕陽也打在他的臉上，像是水面的漣漪一樣泛着細微的皺紋，他就這樣苦笑着把我拉開，很快又轉移了話題。就這樣，到離開那裏我也沒再接觸過那棟建築了，甚至連名字也不甚瞭解。
話雖如此，當天晚上我就離開了那裏，我想起他最後的那個表情，默默地祈禱他至少可以獲得幸福，那種像是雜草中的一朵小紅花一樣的東西，這樣我和他都不至於爲此而太過掛念或憂傷。
時至今日，我們沒再見過面，基本上也沒有交談，幾年過去了，這種掛念也慢慢變淡了，像是煙雲一樣，但也確確實實在我的路上留下了痕跡。我順着這條路繼續走着，有一天終於理解了他，他的理想——如果有的話——大概就是類似於可以牽着女朋友的手堂堂正正的昂着頭走進那棟建築吧。這樣講難免有些暴發戶的色彩，不過他的心裏，大概就是希望有一天，即便是站在再豪華的地方面前，就算眼前是再豪華的世界，他也可以不自慚形穢地在那裏站直身子，甚至是走進去。
他今天在哪裏呢?我並不知道。迷茫中我感覺到人生是需要一些東西的，也許並不正面，或者是負面大於正面，也可能正負相抵，但是確確實實，就是這種東西滋養着我們的。
四
另一個是我的鄰居，二十五歲左右，輕裝來北京投靠他姐，希望在這邊能找到工作。他給人的印象就是儒雅，或者是是文雅，這樣的感覺。他找了幾個月的工作，不過基本上找了又辭。具體原因我並不清楚。呆了半年左右他就回去了，不過逢年過節偶爾還是要來幾趟。
他懂很多歷史方面的只是，尤其擅長軍事。彼時我仍是隻曉拿破崙的少年的時候，他給我講“亞歷山大”，講“腓特烈大帝”，乃至於講“金聖嘆評《水滸傳》”，這在當時都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她每每宅在家裏，玩一款名曰“歐陸風雲”的歷史策略遊戲，裏邊涉及到外交、軍事什麼的，他曾經仔細地給我講解過，不過我並沒有很仔細地記下來。
最後他留給我的，只有那麼一點點歷史知識。不，並不能說是一點點，正是由於那一點點，我開始關注更多的歷史，某種意義上就算說他改變了我也不爲過吧。
有一天夜晚，十分熱。我去他屋裏，他赤着身子看歷史講壇節目。我突然非常好奇，他會這麼多我不知道的東西，卻爲什麼連工作都找不到?於是我就問他。
“該說是懷才不遇麼……”他自嘲地笑笑，“不，應該說是我知道的這些知識都不是很適合用來找工作的知識吧。”
他用陳述的口氣，在我聽來遠比疑問而困惑，遠比感嘆而悲涼。像是一柄重錘，就這麼無聲息地砸下來。
“……那你學這些幹嘛?”
“我跟你講啊，”他換上了扯淡似的笑，“我小時候非常想做像拿破崙那樣的軍官，去征服世界。可是後來我發現世界很和平，至少表面上相當地和平，然後我就作罷了，可是爲時已晚，當時的我已經來不及去換其它的理想了，於是我只能順着那條路走下來，到了今天，大概你也覺得我很廢吧。”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我突然想哭，又想吶喊。他是真的想當一個好的軍官，可是除了我之外沒人聽他大談特談那些“無用”的理論，他也只能衝着我自嘲式地發發牢騷，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他接着又說：“不過啊，即便可能連累了他人，即便過不上理想中的生活，即便不得不放棄一些東西，即便這輩子我都不能到達理想國，我也並不後悔當初學了那麼多這方面的知識，如若不是這樣，我不也不能在你面前大侃特侃了麼?”
——這是他的理由，還是他的苦笑呢?亦或是我的幻覺?
“偶爾也是有妹子聽聽我扯淡的，我感到很幸福哦。”
他這麼說。
我不知道說什麼，覺得沉甸甸的。
五
現在，他們都已經離我而去，在我不可觸及的遠方。偶爾身邊人會問我我的理想與目標，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們，想起那般苦澀的笑和那般自嘲的笑，再想想自己，然後不作出任何答案，因爲如果理想是那種東西的話，只會限制我們吧，只會讓我們傷心痛苦吧。
我想到老東，他是否牽起了那個姑娘的手呢?這樣的話，能不能進那棟建築，他都是相當幸福的吧?
我想到隔壁的小哥，他是否遇到了願意聽他說那些話，理解愛戴他的姑娘呢?他那麼能說，一定可以過得很幸福吧?
我又想，老東一定是早就進過那棟建築的，他畢竟去過那麼富麗堂皇的地方，所以他希望我不像他那樣灰頭土臉地出來，他希望我有朝一日能昂首挺胸地進去，並且能這樣出來。而且他自己也能如此。
就像和小哥每次給我講故事一樣，不管其背後的悲傷，儘管其背後很憂傷，可是，他講的時候繪聲繪色的樣子，在我看來如同太陽般耀眼，是相當幸福的。我聽的時候也是相當幸福的。
我想人生應該有許多應有的東西，像是孫悟空必須要經過烈火的焚燒，像是農作物都需要一點點肥料。儘管它們不都正面，儘管它們負面大於正面，或者正負相抵，可是我們都需要它們。它們不會讓我非常地快樂，但是它們可以使我們相當地滿足，或是幸福。
就像是朱元璋落難時吃的”珍珠翡翠白玉湯”一樣，真實的材料誰都知道，可是即便是那般無味的東西，也曾帶給他相當的滿足。
是這些東西——理想啊，目標啊，指着我們前進的方向。就像海浪中的船看到燈塔便會安心一樣，我們也只有找到這些東西纔會安心。這與實現不實現並無什麼關聯。
換言之，可以說，理想真的是人生的養料。
路上的行人啊——不要怕虎豹，就這樣朝着終點闖過去吧。海上的行船啊——不要怕風浪，就這樣帶着夢想駛向彼岸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