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並不美抒情散文
不知哪朝哪代，遠方淡綠模糊的山巒上，悠悠地飄過來一條清清亮亮的小河，日日夜夜從我的家門前流過，不知疲倦地唱着一支古老深沉的歌，然後，匯入湘江，奔騰到海，一去不返……
這就是白衣港，我的故鄉。“古樹高低屋，斜陽遠近山，林梢煙似帶，村外水如環。”這首古詩極爲形象地描繪了故鄉村落的美麗風光。這裏，土質肥沃，綠草成茵，本是一塊飄忽着霧靄的神奇富饒的土地，然而，正是這條小河，帶給了我們祖祖輩輩的災難和不幸。
平時，她宛若一位純潔無瑕的少女，一天到晚蹦蹦跳跳，嘻嘻哈哈，任那些不懂事的細伢子撫摸她那有如藍色紗巾的軀體……而每當山洪暴發，河水陡漲，她則像一位瘋狂兇暴的惡婦，胡亂撕扯着那一片片嫩綠的水稻。大水嘩嘩，急流奔涌，勢不可擋，不時從上游衝下來一條條翻滾的肥豬、哞哞叫的水牛，甚至整個屋頂。頓時，白衣港一片汪洋，村莊成了一個孤島。一些剛過門的新媳婦，眼看自己一年到頭辛辛苦苦換來的水稻毀於一旦，急得哭天喊地，怨天尤人：“就是那個刀砍的，把我介紹到這個鬼地方，你看你看，稻子快到手了……”新媳婦的眼淚引起了那些堂客們的強烈共鳴。於是，“三個女人一臺戲”，展開了一場又一場的罵媒人的“舌戰”。而一幫還沒出嫁的年輕妹子則納着鞋底，做着鬼臉竊竊發笑，她們故意伸長脖子一本正經：“比起有的地方來嘛，白衣港要強上百倍。天好，地好，不如白衣港好。你們有本事，就莫嫁到白衣港來。”“我嘛!一輩子不出嫁，嘻嘻……”有如湖泊中的孤島上，綻出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一位男青年鼓着眼睛，在使勁朝大水吐唾沫，原來，正是這河大水泡斷了他的'美好姻緣。於是，嗩吶——那在我們湘南只用於葬禮的嗩吶聲在單身漢子的“王國”裏響起來了。節奏是那樣的悲愴沉重，旋律是那樣的憂鬱淒涼，在被洪水圍困的孤島上久久迴盪……那悲愴的嗩吶聲如泣如訴，老人們沉默了。要是在平時，他們一定會跑過去，狠狠地煽年輕人幾記響亮的耳光，因爲吹嗩吶是用來辦喪事的，在他們聽來極不吉利。
枯藤、古樹、昏鴉、茅棚、孤島、泥沙……似乎代表着故土的全部內涵。大概也有小橋流水的緣故吧，養成了故鄉人淳樸、剛烈、善良、無私的獨特性格。
童年，洪水消退後的一個黃昏，我與小夥伴祥林穿着短褲和背心在污泥沉積的沙灘上尋找蚌殼。通紅通紅的夕陽清晰地照着我們來回奔跑的身影，也給河面撒上了一層耀眼的黃金。我們尋覓着，尋覓着大人們得不到的收穫……忽然，一個趕來打水仗的小夥伴帶來消息說：“公社坪裏放電影，打仗的。”電影，對於我們這些鄉村野孩子，一年難看上兩回，具有異乎尋常的吸引力，此時，我們早已把父母的叮嚀忘到了九霄雲外。太陽未落山，我們就撒開小腿狂奔起來，加入了浩浩蕩蕩的“電影大軍”。
電影剛剛放了一半，忽然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黑色的天空中揚起了漫天塵沙，一股股冷空氣急馳而下。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我們被嚇得抱成一團，凍得喊爹叫娘。一陣鬧哄哄過後，電影坪裏的人走了一多半。我們睜大眼睛，心中充滿了害怕與恐懼。這時，有位年過半百的駝背老人走過來問：“你們是哪個的崽?”“我們是文會與友生的崽。”聽我們說完，老人便脫下身上的一件衛生衣給我們披上，自己只剩下一件單薄的背心。我們不依，他眯着眼，大罵了一句：“蠢寶，凍病了怎麼得了?!”披着他那帶有餘溫的衛生衣，我們不冷了，而他被凍得牙齒髮顫。電影散場後，他護送我們回家。寒風中，他不停地哈氣、搓手、跺腳，那神態，像油鍋中的大蝦公。
父親告訴我，他叫成大吉，個頭不高，是“孤島”上的一個單身老頭。由於發大水，三年兩不收，他五兄弟有三個“光棍漢”。後來，我才知道，他無兒無女，孑然一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有時他饒有興趣地問小孩：“昨晚你媽媽與你爹爹睡一頭沒有?”隨即討來一片罵聲。有時則與我們追逐嬉戲，滾打在一起，哪個小孩子哭了，他便會掏出糖果來哄，使之轉哭爲笑。我們經常拍着小手笑他：“單身苦，單身苦，衣服破了無人補。”他無動於衷。有人“靠山吃山”，他“靠水吃水”，他燒的是河中漂浮來的柴棍，吃的是河邊拾來的貝殼、螺螄、臭魚，用臭魚下飯，他居然吃得津津有味，用他的話說：“臭魚不臭味。”他的一生平平凡凡，平凡得如防洪堤上的一株小草，雖然很不起眼，但生命力卻相當頑強，他沒有任何驚天動地的壯舉，甚至連縣城都沒去過，卻做過無數次好事。路面爛了，他會自動挑起沙石去填；橋墩壞了，他也會組織年輕人去修，至於錢嘛，他“荷包”裏抽菸喝酒不成問題。洪水季節，河裏若是漂來發臭的死屍，別人望而卻步，他便會麻利地紮起褲腳，把惡臭難聞的死屍撈上岸來深深埋掉；哪位鄉鄰被蛇咬傷或生了毒瘡，他會不聲不響地上山找來草藥，搗碎、敷上。然後，冷水也不喝一口走了。
在他半個多世紀的生涯中，從來沒有評過模，得過獎，唯有一顆善良的心，“不問自己長命富貴，但求蒼生大吉大利”，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最後被那些無所事事的光棍漢一致推選爲“單身王國”的最高“首領”。像這樣的人，白衣港不勝枚舉。故鄉的土地上，已留下他們的全部摯愛。
滄海桑田，曾經流淌過無數女人辛酸淚水的白衣港已滿眼綠疇、一片春光了。我們已陸續長大，祥林進城當了鐵路工人，我也來到了繁華的都市參加了工作。每當電視屏幕裏展現出獨唱演員柔韌婀娜的身姿，伴隨着那跳蕩而又接近瘋狂的節奏：“我的故鄉並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澀的井水，一條時常乾涸的小河，依戀在小村周圍，過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輩又一輩……”我便想起了我的故鄉，想起了我的那些純樸善良的父老鄉親。
我的故鄉並不美，卻擁有數百顆憨厚、正直、善良、金子般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