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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車與風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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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起因是牛寶相親引起的。

水車與風車散文

——也不完全是。

還是先說家民吧。

家民不是木匠,卻對農具十分熟悉,那種熟悉的程度如果說出來,真是讓人吐舌子。比如說,哪種農具是用什麼木材做的,哪種農具的栓子是多少個,有多少皮葉子(尤其是後面這個問題,可能除了木匠,別人是不可能記住這個的),有多少個榫洞,簡直如數家珍。而家民對於這些,只是自己心裏有數而已,從來不與他人說的,足以可見,家民是一個十分內向的人。

家民和牛寶的父輩有仇,牛寶的父親陷害過家民的父親,他曾經說過家民的父親往年給國軍偷偷地送過藥材。這個說法非同小可,是會害人一輩子的。家民的父親以前的確是販藥材的,老人卻說,自己並沒有給國軍送過藥材。而牛寶的父親硬說他送過,甚至還說出何時何地,以及哪些藥材和數量,好像是親眼所見的證人。這麼一來,家民的父親有苦難言,任憑他怎麼辯解,也擺脫不了這個嫌疑,老人只曉得拍胸頓足,大叫大喊,天地良心嘞,天地良心嘞。即便大喊天地良心,也沒有任何用處。在那個年代,黃泥巴沾到屁股上,不是屎也是屎,所以,這個黑鍋他永遠地背上了。也所以,家民的父親後來日子十分難過,經常挨批鬥,鬥得像一根枯枝隨風飄蕩。在村裏,人們看見家民的父親就趕緊躲開,像避瘟疫一般。家民的父親曾經被打斷過一根手指頭,兩根肋骨,扯下過三把頭髮,真是痛苦不堪,自己擡不起頭來不說,還害了全家人。所以,在去世之前,家民的父親緊緊地抓着家民的手,說,家民崽嘞,牛寶的爺老倌把我這輩子害慘了,把你們也害慘了,這個仇你一定要報嘞,不然,我在黃泉之下也不得瞑目嘞。家民淚水花花地點點頭,說,爺老倌,我記住了嘞。

家民雖然這樣說了,父親的眼裏還是發出懷疑的目光。

家民的父親的懷疑是有道理的,知子莫如父。家民歷來是個膽小的人,看到老鼠都嚇得驚叫。再說吧,當農民的人,哪有害怕螞蝗的呢?螞蝗沾在腿巴子上,順手一扯,像扯禾葉似的,遠遠一丟就是了。家民卻非常害怕螞蝗。螞蝗如果沾上腿巴子,竟然嚇得尖叫,你們快來幫我扯下來嘞。所以,別人既覺得好笑,又很可憐他,就幫他將螞蝗肉肉地扯下來,說,你這不是比女人還膽小嗎?還嘲笑說,家民,你不是當農民的命嘞,又偏偏當了農民。

所以,如果讓他替父親報仇雪恨,或是一刀殺了牛寶的父親,或是去牛寶家的水缸投毒,總之,無論採用哪種方式,他是絕對做不出來的,所以,家民只是在心裏記着這個家仇,一記就是多年。

許多年過去了,家民也沒有想清楚怎麼去報這個仇,到底採用哪種手段爲上上策——也就是說,既報了仇,又查不出來。家民曾經想放棄報仇的念頭,忘記父親臨終前說的話,不如做個心懷寬廣的大丈夫,放牛家一馬算了。只是這個仇不報,一到夜裏,父親的眼睛老是死死地盯着他,好像說,家民呀,你娘賣鬍子的,這麼多年了,你還沒有替老子報仇嘞。總是驚得家民睡不着覺。

所以,家民心想,這個仇,看來不報不行。

再說牛寶吧。

牛寶五兄妹,唯牛寶是崽,所以說,他是牛家唯一的香火。後來,牛寶的父親生病去世了,去世之前,僅僅將牛寶叫到牀鋪前,牛寶以爲父親有什麼錢財留給他,以便讓他討個婆娘,生兒育女,承接起牛家的香火。誰知父親沒有拿出什麼錢,一分屁錢也沒有,父親流着淚水,懺悔地說,崽啊,你要記住嘞,以後千萬不要做虧心事嘞,老子這輩子做了一件大虧心事,害了家民的爺老倌,污陷他給國軍送過藥材,害得他一世不得安寧嘞,還害了他全家人。牛寶見父親沒有拿出錢,心裏十分失望。那時他還小,不太懂事,就說,你爲什麼要這樣做呢?父親痛苦地說,還不是爲了圖個表現,不然,我哪裏當得上貧協組長呢?牛寶想了想,說,那我不會像你一樣做虧心事的。父親抓着他的手,說,哦,那我放心了。說完,就落了氣。

牛寶長大之後,的確沒有像父親那樣做過虧心事,也沒有對家民提起過父輩的這件仇事,或是說起父親臨終前的懺悔。牛寶的考慮並非沒有道理,像這樣的事,哪裏還好開口說呢?丟祖宗的臉嘞。

牛寶是個老實人,從來沒有害過人,甚至連謊話也不曾說過,還經常幫別人的忙。他曾經從水塘救起過五個細把戲,還經常幫三個孤寡老人挑水,還起碼給十多個叫花子端飯吃。村裏人都說牛寶人好,好人會有好報,今後會討一個好婆娘的,會生三四個,或四五個崽女的。牛寶卻偏偏討不到婆娘,更不要說討個好婆娘了。等到牛寶相親的年齡時,儘管媒人把牛寶的性格和爲人,實事求是地吹到天上,女方居然都不同意。所以,他找一個,垮一個,又找一個,再垮一個。也是的,牛寶屋裏窮得晴天透陽光,雨天漏雨水,哪個妹子見了都拔腿飛走,害怕被牛寶拖住強行上牀似的。四個妹妹又太小,不然,也能夠換個扁擔親,把婆娘討進來。

所以,牛寶老是找對象不到,心裏苦惱極了,經常說我死掉算了,我死掉算了,活着沒有一點卵味道。總之,十分悲觀。無論身邊是否有人,他都是這樣的自言自語。臉上木木的,眼神滯滯的,好像有點瘋瘋癲癲了。村裏人於心不忍,好心勸他,牛寶呀,你死不得呀,你是你屋裏唯一的一根苗,死不得嘞,再說,你如果死了,豈不是在世上白走一趟嗎?依我們看,你只有等到你大妹妹到了嫁人的年紀,你還是能夠換個扁擔親的。牛寶呢,卻連這些勸說也聽不進去,眼睛一鼓,看着對方,憤憤地說,白走就白走,一沒婆娘,二沒崽女,到陰間也沒有什麼牽掛的,如果靠我妹妹換扁擔親,我真是沒有臉嘞。

別人以爲牛寶是開玩笑的,大不了是爲找對象的事煩惱罷了,還不至於去尋死路吧,不值得麼。雖說生活在一個村子,他們卻並不瞭解牛寶的內心,其實,牛寶絕望極了,看着別人都討婆娘,都生了崽女,真是讓他羨慕死了,羨慕又有什麼卵用呢?牀鋪上還不是空着一邊嗎?牛寶經常睡一半,把窄窄的牀鋪空出一半,幻想有個女人睡在自己的旁邊,等到幻想結束了,那種絕望就更深刻了,像掉落到萬丈深淵。到後來,牛寶變得更古怪起來,連別人結婚的喜酒也不去喝了。牛寶原本是個愛鬧熱的人,人家結婚了,他幫着放鞭炮啦,幫着擺桌椅啦,幫着招呼客人啦,更有味道的是,他還跟着起鬨吵新房啦,甚至聽壁腳啦。後來呢,牛寶再不去湊熱鬧了,悶頭悶腦地困在屋裏,昏昏沉沉的,好像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也炸他不醒。

村人老是說,牛寶再這樣下去,肯定會癲了的。當然,也不見牛寶癲了。

有一天,人們在禾田裏抓雜草,也叫來田。禾苗有一尺高,雜草也長了出來,人們用腳或是用手把雜草扯斷,然後,把它們深深地埋在泥巴里面。像這種工夫是不重的,又不要流汗,扯着扯着,大家就說起了牛寶的婚事。

當時,牛寶也在場,悶着頭,不吱聲,一個勁地抓雜草。

有人比較放肆地說,唉,牛寶這輩子打光棍,看來已成定局了。

有人卻比較同情,說,那也不一定,人的運氣說來就來了,到時候,門板都擋不住的。

牛寶也不吱聲,讓人們說,說到後來,他實在忍無可忍了,大發脾氣,說,你們不要說了好不好?我成親也好,打光棍也好,都不關你們的卵事。

那天,陽光很溫和,是出工的好天氣。

家民也在抓雜草,腿上綁着塑料薄膜,以防螞蝗咬,那副樣子實在讓人覺得可笑,只是大家已經很習慣他了,也就不再大驚小怪了。

這時,家民直起腰子,忽然說,牛寶,你肯定不會打光棍的,我想給你做個媒,妹子是我姑媽的三女,住在桃花坳,我有絕對的把握促成這樁婚事的。

人們紛紛地說,那是好事,家民,你一定要幫到底嘞。

家民說,你們放心,我和牛寶從小一起長大,不幫忙是不可能的。

牛寶一聽,情緒漸漸地好起來,小聲地說,家民,你不是逗我開心的吧?

家民說,明明曉得你在這個事情上爲難,如果我還逗你,豈不是太沒有良心了嗎?

牛寶頓時笑了,嘴巴咧開很寬,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看到窗戶上貼着的大喜字了。他擡起腳,嘩嘩地跨過幾行禾苗,來到家民身邊,嘿嘿地笑着說,家民,這個事如果成了,我一定要灌醉你。

家民也笑着說,你不灌醉我,我自己也會喝醉的,高興麼,是不是?

這時,家民又說,哦,只是我有個條件……

牛寶沒等到家民把話說完,激動地說,條件你儘管說,你說你這個大媒人需要什麼禮物?

家民搖晃着頭,說,我不要你一點禮物。

牛寶覺得十分奇怪,嘿嘿地笑着對衆人說,你們聽到沒有?這個媒人不要禮物嘞。

家民說,你莫插嘴,還是聽我把話說完吧,我們都是當農民的對不對?

對呀。牛寶點着頭,我們不當農民,難道當工人嗎?哈哈。

家民接着說,我們是農民,一個農民對農具應當是非常熟悉的,對吧?

牛寶還沒等家民說完,迫不及待地說,對對對,農具我哪樣不熟悉?鋤頭二字耙三字耙四字耙犁水車打穀機噴霧器扁擔籮筐箢箕……牛寶一連說出許多農具,口水直飆。

人們禁不住哈哈大笑,說,牛寶看來想婆娘想瘋了嘞。

家民卻顯得很穩沉,微微地笑了,說,牛寶,你莫焦急,還是先聽我把話說完,我的條件還沒有說出來嘞。家民又對大家說,哦,我首先聲明一下,我說出答題之後,請大家千萬不要說話,如果有人曉得答案,更不要說出來,我要讓大家做個證人,今天要考考牛寶,我相信牛寶是能夠回答出來的,只是我的要求也十分苛刻,你牛寶可能做不到的。是這樣的,我提出的`問題,如果你回答出來,我絕不食言,散了工,我就帶你去桃花坳相親,如果你回答不出來,那你必須去死,至於你怎麼死,我不管,也一概不負責。

人們以爲家民是開玩笑,牛寶回答不出來,哪能叫人家去死呢?家民無非是想捉弄捉弄牛寶罷了。人們立即聳恿牛寶,說,牛寶,你答應吧,農具哪裏會難住你呢?

牛寶聽罷,卻怔住了,他沒想到家民說出這樣的話,如果回答不出來,竟然叫我去死。至於農具,應當難不到自己的。牛寶張大眼睛,注視着家民的神色,家民卻很嚴肅,嚴肅得讓人感到害怕,他這才明白,家民絕對不是開玩笑的。

牛寶甩了甩手上的泥水,說,家民,那你說吧。

家民沒有說,搖搖頭說,那不行嘞,你還得當着大家發個誓。

牛寶嚴肅起臉色,說,好,大家聽好了,我現在發誓,如果我沒有回答出來,我就去死,死了不要家民負責,如果說話不算數,我祖宗十三代不是人,是豬是牛是狗。說罷,對家民說,這行了麼?

家民點點頭,說,行了。

然後,又對衆人說,剛纔大家都聽見的,如果牛寶回答不出來,他的死與我家民無關。

人們興奮地說,肯定無關,我們作證麼。

有人甚至用腳狠狠地拍擊着泥水,發出叭叭的歡響聲。

人們心裏當然明白,死人是絕對不可能的,答個題目,你哪能叫人去死呢?豈不是太荒唐了麼?再說,牛寶也不會去死的,他會那樣蠢嗎?他還沒有嚐到女人的味道哩,如果死了,豈不是走了石灰路?當然,讓他們感到刺激的是,到時候牛寶如果沒有答出來,他到底會怎樣收場呢?他是發了毒誓的。所以,人們倒是暗暗希望牛寶答不出來,那麼,就能夠看到牛寶的難堪和尷尬了。

牛寶思索了一下,覺得有點不對頭,忽然說,家民,那你也要發個誓,我如果回答出來了,你說話不算數呢?

人們說,對呀,牛寶的話有道理呀,不能只讓他發誓呀,家民,你也要發個誓呀。

好,我發誓,家民說,牛寶如果回答出來,我如果不把我姑媽的三女說給牛寶,我祖宗十八代不是人,是豬是牛是狗,這可以了吧?

人們放心地說,好好好,這算是公平了。

牛寶也點點頭,說,家民,好了,你快說吧。

家民掃一眼田裏的人們,說,我還是要說一句,不管你們曉得答案也好,不曉得答案也好,千萬不要說話,或是悄悄地給牛寶丟眼色,如果我發現有人暗示他,一切都不算數。

牛寶有點迫不及待,趕緊抱拳向大家作揖,說,拜託了,求求各位叔叔伯伯嬸嬸哥哥嫂嫂,你們如果曉得答案,千萬不要告訴我,我牛寶有命沒命,全靠我自己了,連我祖宗老子也管不到的。

然後,牛寶嚴肅起臉色,對家民說,你說吧。

家民嘿嘿一笑說,其實呢,問題也是很簡單的,你完全不必緊張,現在,你仔細聽好了,第一個問題是,水車一共有多少皮葉子?光是這些葉子上又有多少個栓子?第二個問題是,風車一共有多少皮葉子?

水田裏頓時安靜下來,人們靜靜地望着牛寶,牛寶眨着眼睛,扳着手指頭數,數來數去,又數來數去,竟然數不出來,好像沒有個底似的。他的臉色本來很輕鬆,漸漸地,居然變得緊張起來,頭上的汗水也流下來了,數一遍,覺得不對,然後,又數一遍,數來數去,手指頭就亂了,七上八下地搞不清楚了。這個看來非常容易的問題,一旦認真起來,卻沒有一點把握了。

這時,牛寶的眼睛不由開始偷偷地掃視人們,希望在他們的眼神裏,能夠得到某種啓示。其實,對於這些答題,別人好像也不十分清楚,面面相覷,你說,平時誰去注意這個小事呢?這些農具有幾皮葉子,有幾個栓子,那都是木匠的事,誰去認這個真呢?

所以,田間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太陽掃蕩着默默無聲的人們,禾苗隨風輕輕地擺動着青綠的身子。

牛寶終於慌張了,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他明白不說是不行的,那等於沒有回答,不如開口亂猜,興許還會碰中。所以,牛寶開始胡亂地猜測,一下子說,水車有六十皮葉子,有六十個栓子,一下子又說,是七十二個,或是說,風車上有五皮葉子,一下子又說,有八皮葉子。

其實,這兩個問題,相對而言,關於風車的葉子是很容易回答的,只要平時稍加註意,就能夠明白。所以,站在田裏的人們對於風車這個問題,有些人應該曉得,只是有約在先,也不敢亂說的,看見牛寶連這樣簡單的問題也回答不出來,不免暗暗地替他焦急,有的替他嘆氣,有的則死死盯着他,希望從他嘴巴里能夠吐出準確的答案來。

牛寶還在不斷地猜測,猜一下,看一眼家民,希望看見家民點頭稱是。家民的腦殼卻像僵硬了,脖子一動不動,眼睛看着他,提防他耍鬼。這時,牛寶再也堅持不下去了,覺得腦殼一片空白,渾身癱軟,似乎會一頭栽在水田裏。

家民笑着說,牛寶,你猜不出來吧?本來是不准你亂猜的,我還讓你猜了很多次,如果再往下猜,就沒有味道了。

這話的意思是,猜題已成定局,你牛寶輸了。

牛寶抹了抹臉上的汗水,終於放棄了猜測,沮喪地承認說,我不猜了,是我輸了。他神色極爲尷尬地看人們一眼,俯下身子,洗洗手,往衣服上擦了擦,然後,慢慢地朝田埂上走去。

人們驚呼,牛寶,你去哪裏?

牛寶回頭苦笑說,我還能去哪裏?

家民大聲說,牛寶,如果你不相信,去保管室數數水車和風車,讓你輸個明白。

牛寶像沒有聽見,一步步地朝水塘走去,心想,老子反正早就不想活了。

人們大叫,牛寶,你孃的腳,你當真啊?

牛寶仍似沒有聽見。

沒過多久,牛寶站在水塘的堤壩上,默默地站一陣子,好像在欣賞平靜的水面。然後,怔怔的人們突然聽到撲通一聲,濺起的浪花像陽光下綻開的花朵,十分透明而耀眼。

人們大喊,牛寶——

家民也大喊 ,牛寶——

牛寶就這樣死去了,死得突然,死得毫無怨言。

那晚上,家民發現,爺老倌多年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終於沒有出現了。

附:

1.湘中地區的水車:共有八十皮葉子,一百六十個栓。

2.風車:分兩種,一種有四皮葉子,一種有六皮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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