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娜走失的地方散文

從烏魯木齊乘汽車出發，沿312國道西行670公里，翻越婆羅科努山，到達伊犁地區俗稱卡子的霍爾果斯。1957年，我實習期未滿，奉調離開新疆石油管理局機關，來到霍爾果斯。石油管理局在這裏有一個器材轉運庫。

走出霍爾果斯不遠，路邊有一塊木碑，上書：國境重地遊人止步。

在這裏向前觀望，可以看到蘇聯的國門和國門後面的房屋。那是蘇聯的卡子，也叫霍爾果斯。來到國境線上，心裏有種異樣的感覺。我曾經寫信把我的感受告訴家人。

霍爾果斯雖小，作爲口岸的功能一樣也不少。處在最前沿的是解放軍邊防檢查站。檢查站的站長是一個大尉軍官。有大約一個班的戰士駐紮。海關的房子在霍爾果斯是最顯眼的。門楣上方掛着大牌子：中華人民共和國霍爾果斯分關。霍爾果斯也有銀行和郵局，它們的工作人員都只有一個。其餘的就是新疆政府各主要部門、公司、廠礦派駐在這裏的單位或代表。還有一個維族小飯館。

新疆軍區文工團和新疆石油文工團都曾來霍爾果斯慰問演出。這是爲數不多的霍爾果斯人得天獨厚的禮遇。

在霍爾果斯的第一年是很清閒的。我在閒暇時最願意做的就是看小說。霍爾果斯距縣城五公里，那裏有個新華書店。書店很小，大約不到二十平方米，可是書不少。我每月四十元的工資拿到手，第一件事就是到書店去買書。

第二年，1958年，中國進入大躍進時代。霍爾果斯人的心也跟着躍動起來。

進入大躍進年代遇到的第一件事是打狗。

當地政府規定：邊境地區不能養狗。邊境地區常有部隊行動。而部隊一有行動，狗就要驚叫，就會暴露。因此邊境地區所有的狗都必須除掉。石油局轉運庫的職工也參與了除狗的行動。幾個人手拿木棒上街去打狗。能在街上打掉的狗很少，要打幹淨必須到養狗人家的院子裏去打。他們在一個維吾爾人家的院子裏看見了一條狗。那狗正臥在門前睡覺。一個人躡手躡腳地走到跟前，舉起木棒當頭就是一棒。那狗慘叫一聲在地上抽搐。女主人開門見此情景嚇得大哭。緊接着男主人拿着根木棍衝出來。幾個打狗的人立刻戒備起來。男主人朝着打狗的人咆哮。打狗那人手指天上厲聲喊道：“政府號召打狗！政府不許養狗！不知道嗎？”維吾爾男子聽不懂漢語，但“政府”兩個字及其後面的含義他是明白的。況且面對幾個年輕力壯手拿木棒的人他也不敢輕舉妄動，用力揮了一下手，罵了一句轉身回去了。幾個打狗的人不懂維語，但他罵人的那句話是聽得懂的，也不跟他計較，離開了那個院子。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今天，恐怕不會就這麼完了。因爲現在的狗已經被提升爲寵物，比那時候要珍貴得多。不過這種事現在也不會發生。因爲政府不會發出那樣的命令。

還有一件事也是全民行動：打麻雀。麻雀是要除掉的“四害”之一。政府有令，全民行動。小時候，我們都用彈弓打過麻雀。要根除麻雀，用彈弓就不行了，得掏麻雀窩。霍爾果斯這裏都是磚瓦房，麻雀不能做窩。掏窩得找農村低矮的土房。天一黑下來，麻雀進窩了。我們揹着挎包出門，要走出去很遠才能找到矮土房。掏出來的麻雀在地上摔死裝進挎包，第二天上交政府。

基層工人們理解的大躍進就是多幹活，幹大活，吃大苦，耐大勞，苦幹實幹加巧幹，共產主義早實現。口號是這麼喊的，實際也是這麼做的。因爲幹活是工人的本職。

大躍進以後，霍爾果斯轉運庫的.業務量明顯增加。這說明國家進口的物資增多了，經濟建設的規模擴大了，建設的速度提高了。這正是大躍進的結果。我們上班時間不再清閒，我也沒時間看小說了。上級本來就有幹部定期輪換參加勞動的規定。這時候，轉運庫的領導進一步提出：爲實現轉運工作的大躍進，全體幹部全天到現場參加勞動，用業餘時間處理業務。領導以身作則身體力行，第一個拿起工具到貨場去。這一來，轉運庫的幹部參加勞動就成了制度。這一制度實行了數年，在全管理局出了名。轉運庫因此被評爲先進單位。庫領導也因此而得到提升。

在器材轉運庫，勞動是大有用武之地的。大宗的鋼管、水泥、桶裝油料等數以萬噸計，過去用吊車裝卸，現在全都是手提肩扛。我國第一條輸油管線——克拉瑪依至獨山子輸油管線，所用14英寸大口徑無縫鋼管二千噸，是從蘇聯經霍爾果斯進口的，也是由我們一根一根裝車運出去的。

霍爾果斯口岸有兩個物流通道，陸路的在霍爾果斯，還有一個伊犁河的水路通道，在三道河子口岸，距霍爾果斯七十公里。1960年初夏，伊犁河突發洪水。新疆雨少，河水不會因爲下雨而上漲。伊犁河漲水是因爲山雪融化。所以天氣越熱，河水越漲。這時存放在三道河子碼頭上的八千噸水泥受到洪水威脅。領導決定搶運。石油局轉運庫的職工連續大幹三天三夜，把其中一棟簡易庫房裏的二千噸水泥搬運到安全的地方。在搶運的那幾天裏，小夥子們累得筋疲力盡，不管在哪裏一坐下就能睡過去。而最困難的還不是幹活，是吃不飽肚子。幹部的糧食定量每月只有二十五斤，工人的定量多一些，也不夠吃。領導指示實行共產主義。既然大家幹一樣的活，就吃一樣多的糧。工人幹部的飯票平均分配。食堂多做代食品，把土豆、甜菜疙瘩和麪粉做在一起當主食，幹稀搭配。同時要求大家勒緊褲帶，度過難關。

霍爾果斯那幾年，正是我長身體的時候，又逢大躍進，使我的體格受到極強的鍛鍊。我的飯量大增，膂力大增，還學會了吸菸。吸菸的人說吸菸可以解乏。我就跟着吸，還跟維族工人學會了用報紙卷莫合煙。那時起，我覺得自己是個成年人了。

霍爾果斯從1881年中俄簽訂《中俄改定陸路通商章程》的時候起成爲中俄兩國之間的正式通商口岸，一百年來幾度興衰。

1957年我到霍爾果斯，親歷了它歷史上最後一次衰落。1962年，中蘇關係惡化，霍爾果斯口岸對外除保持通郵外，完全停止了進出口貿易。

這一年，伊犁、塔城地區發生了邊民外逃事件。縣城的維吾爾女教師阿米娜被裹脅從霍爾果斯逃出國門。

這一年秋天，我和另幾個人處理完轉運庫的事情，最後離開霍爾果斯。

過了二十一年，1983年11月16日，經國務院批准霍爾果斯口岸正式恢復開放。

根據阿米娜的經歷，我構思了長篇小說《尋找阿米娜》，若干年後在江山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