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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中慢慢老去的母親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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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鐘,或者再晚一點的時間裏,有一個老人從兩棟樓的夾縫裏出來,來到樓後一片小廣場上。她剛從一棟樓房內的三樓下來。三樓還不算高,但對於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來說,已經夠高了。她埋怨過兒子,怎麼沒能要到更低一點的樓層?兒子有點怨氣地說,一樓二樓都叫別人搶走了,他也沒辦法。老人有點懷念棚改前住平房的日子。那時,她打開後窗,就可和趙老婆兒說話,想告訴牛小腳點什麼,就出門敲敲她家後窗就行了。現在可好,十幾道街的平房拆光了,換成了十幾棟樓,都不知道原來的鄰居去了哪裏。但老人也對新房子有點滿意,她滿意的一點就是廁所。颳風下雨,或是冬天雪後,再也不用匆匆忙忙或提心吊膽地去公共廁所了。老人總結了一下,住樓房就這點好。老人更滿足一點,她住上了新房子。牛小腳就沒有住上。這個老太婆,滿心歡喜等着住新房子,但就是沒福氣。老人想想,在外租房這兩年,工人村先後有十幾個老人沒有能回到新房子裏。想到這裏,她忽然又有點滿足了。但老人一直懷疑一點,這一點她也和兒子女兒說過,沒有了平房,都變成了樓房,這工人村還叫村子嗎?兒子和女兒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

時光中慢慢老去的母親的散文

來到一條卵石小徑上,老人的腳步慢下來。慢到了小心,老人小心走着,把腳步走穩。這是一個人衰老後明顯的遲緩步態,似乎她腳下邁出的每一步隨時都有可能到達一個人生的終點,那是一個她經常在擡頭的瞬間會看到的地方。她遲疑着,也更加緩慢地、有些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移動。在一棵柳樹搖動着的影子下,她放下手裏的塑料凳,然後,像是放下自己一直懸着的心一般,把自己放在凳子上。她坐穩了。這時,她才直起腰,左右扭轉脖頸,把目光灑向身邊的不同方向。她們都還沒有出來。

柳樹還在不安地搖動着,老人安坐的影子一會兒被它覆蓋,一會兒又顯露出來,有點像是捉迷藏。老人似乎也看到了,就把目光盯在自己的影子上。它們都在搖。

她看得似乎更專注了。就在她被自已和柳樹的影子糾纏住的時候,一個老人來到了她的身邊。她是從她左邊的方向過來的。她像是走了很久,才走出一棟樓房躺倒的影子。她揹着一把可以摺疊的小凳。現在,她把它展開,挨着老人坐下來。小廣場上有了兩個老人。她們小聲說話。她們用手捏拿着胳膊或輕輕拍腿。她們繼續小聲說話。她們偶爾看一眼彼此臉上的衰老。在看過一眼後,眼睛裏瞬間有一片茫然。她們挪開眼睛,看遠處一些沒有着落的東西。

柳樹還在風中輕輕搖晃着,它的`影子繼續覆蓋着或躲閃着兩個老人的影子。

又一個老人來了。又來了一個。她們帶着像是被時光漸漸遺忘的緩慢從不同方向慢慢地聚在了一起。她們坐成了一排,八個或九個,有時十個,最多再多兩個。她們是一小羣散居在這個小廣場周圍樓房裏的老人。住平房時,有的還是鄰居。不是鄰居的,大家都在一個工人村裏,也彼此知道。她們都是一些寡居的老人。她們的男人都死了。有的死了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有的甚至更久一些。她們活下來了,但她們都老了。臉上的皺紋,或者白髮,佝僂的身子,顫巍的腳步,還有說不清的疾病,也許是疼痛,都在給她們做着有關衰老的見證。不同的、各式各樣的衰老,寫在她們的身體上,或者臉上,也許還有心裏。她們自己也相互取笑自己的衰老,說着說着,就突然有了一陣笑聲,她們相互取笑自己的衰老的笑聲。這聲音是豁亮的,也是含混的;有說不清和道不明的內容;這聲音緊緊抱成了一團,在小廣場上空蕩漾着,盪漾着不願意散去。

那棵柳樹還在搖晃着。只有一兩個老人的影子在它的影子裏忽隱忽現。其他老人都在下午的陽光裏。

下午的陽光很暖,老人們很享受。

像似有人提議,她們集體轉過了身,把後背交給下午的陽光。陽光下,有了一排老人的後背。老人們有的坐直了身子,有的半弓了身子兩肘支在膝蓋上,有的乾脆趴在兩腿上。有人在小聲說話(沒有人知道她們說了些什麼),有人閉上眼睛假寐(沒有人知道她們想了些什麼),有人茫然看着遠處(沒有人知道她們看見了些什麼)。只有陽光不動聲色地在老人後背上緩慢移動着。老人感到了這種移動。就是這樣的緩慢移動,讓她們感覺到了衰老的過程。但在這緩慢移動的陽光裏,還有一種讓老人們安慰的東西,那就是撫摸。陽光的撫摸,那種安靜的、帶着歲月永恆流逝一般的、溫暖的撫摸。像她們記憶中的手,一隻帶着歲月的溫度的手。

這樣的時間持續了十分鐘,或者二十分鐘,也許還更長一些。或者她們的一生就在這樣一個陽光溫暖的下午裏像風一般緩緩散去。

像是有人說了什麼,她們都站起了身。有人在移動凳子。她們慢慢又圍成了一圈。她們坐穩了。有一個老人把一個橘紅色小唱機放在她們圍坐的中央。下午的陽光,把唱機的橘紅色外殼照得鮮亮。音樂響起來了。一種很慢很抒情的音樂,帶着簡單清晰節奏的音樂,這是一種老人健身操的音樂。隨着音樂的節拍,老人在扭動身體。她們的身體是笨拙的,也是沉重的,等待着喚醒的;她們的身體是拒絕節奏的,但仍在音樂的節奏裏不合拍地扭動着。有時,該向左了,但卻扭向了右邊。再改過來時,像是又掉了一個節拍。她們看着自己的錯誤樂了。一節完了,又是一節,她們認真地、不整齊地做着。有一節需要站立姿勢的操,只有少數幾個老人能站着完整做下來,剩下的都是坐在凳子上做。她們做操的樣子有些滑稽,實在不美。但她們堅持着,堅持着做完,做到音樂停下來。沒有了聲音,那個小唱機的鮮色像是減弱了一點,但仍然很亮。

柳樹的影子又拖長了許多,它連一個老人都罩不住了。但它仍殷勤地在老人身邊搖動着。像是它的影子裏,風的音樂一直沒停過。

老人們開始拍手。她們的手掌彼此接在一起,帶着有些遲重又有些快樂的意味,發出一種像是記憶被觸碰般的聲音。這種記憶相碰的聲音很響,在樓宇間形成一股回聲的旋流,衝撞着那些在不同樓層關閉着或者敞開了的窗子。這是生活的磨難和歲月的滄桑也無法遮蓋的聲音。它在下午溫暖的陽光裏久久迴盪。

我就站在某一棟樓的一扇窗後,看着下午溫暖陽光中的這些老人。在這些還在老去的老人中間,有一個是我的母親。

她們都是母親。

她們都是在時光中慢慢老去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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