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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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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雪比哪一年都大。紛飛的雪花像我蓋的被子,隨手扯一下,就是一團一團的絮子。這要下到哪天呢?竈屋裏傳來父親的聲音,緊接着,就聽見門扉“吱呀”地一聲。父親是我們的守護神,每天晚上,父親總是最後一個上牀,臨上牀之前,也總忘不了關上那一扇呲牙咧嘴的年久失修的後門。

對峙散文

天色已經晚了,但漫天飛舞的大雪還是讓屋內添了一些亮光。窗戶上的玻璃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其中一塊玻璃已經碎了,彈弓打的,母親聞聲攆出門的時候,孩子們已經一鬨而散——我在其中,母親氣不過,卻又毫無辦法。夥伴們人手一把彈弓,究竟是誰擊碎了玻璃?我竟沒有在意。母親先後逼供了兩次,第一次我說是張三,第二次我說是李四,母親只好放棄了聲討的打算,“彈弓事件”就此成了一樁無頭案。那時候,玻璃還是罕見的奢侈品,除了蓋房子,鄉親們平時根本就不去管它。在牌樓的人家,總有一兩塊玻璃是碎的,碎了只好就碎了,橫豎都是爲了避風,於是窩進去一小團報紙。鄉下的日子過得生冷,實用永遠是第一位的,美觀,退而求其次。然而到了嚴冬,那塊殘缺的玻璃終於顯出了猙獰的面孔,風從縫隙裏灌進來,吹着尖銳的口哨,嗚,嗚嗚,嗚嗚嗚。我蜷縮在被窩裏,徹骨的寒風,像一把刀,把我割得生痛。不堪重負的屋頂間或也發出清脆的喊聲,那是陳年的小瓦,上面積滿了腐殖的枯枝、敗葉、飛鳥銜來的鬆籽以及無數灰塵,自然還有三天來的積雪,這些沉甸甸的重量讓歪在牀頭的父親格外擔心。歪着的父親在和母親說話,我聽見父親說,再這樣下一天,檐條怕要保不住了。母親嘆了一口氣,那也沒法子想,人不能和天較勁,你也較不贏啊!父親沒有接話,在積雪微弱的亮光裏,父親眉頭緊鎖,心事重重。

除了尖銳的風聲,夜晚的牌樓是靜謐的。我迷糊着難以入睡,一陣陣襲來的寒意將我從睡夢的邊緣一次次拽醒。我的眼前浮起了皚皚的白雪:小村牌樓像一個銀裝素裹的童話公主,滿頭白髮的巢山肅穆在鉛灰色的天空下面。這幅素面朝天的場景,彷彿就是生命的原初和開始。我蜷手縮腳,像一隻受傷的怕冷的小獸。母親感受到了我的一次次激靈,她把我冰冷的雙腳捂在懷裏,粗糙的雙手來回地摩挲。在模模糊糊的溫暖中,我模模糊糊地墜入夢境。

下半夜的時候,兩點或者是三點,後門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後門是巢山上的松木做的,呲牙咧嘴,年久失修,父親在門閂裏面貼近兩扇門縫的地方釘上了一塊鐵皮。我不知道父母親有沒有醒來,但後門上的聲音仍在繼續,哧啦哧啦地,像在打磨一把鈍刀,只是更加密集,更加刺耳,也更加沉悶。燈亮了,牀頭和牆上映出了父親顫抖的背影。這時候,後門上的聲音忽然換了一種節奏,它在劇烈搖晃,夾雜着某種沉悶的撞擊聲。父親輕手輕腳地摸到了竈屋,手裏捉着鬼火一樣暗淡的煤油燈。我把頭緊緊地縮在被子裏,竟不知道母親也鑽到了我這頭,屏聲靜氣,張着耳在聽。後門上的聲音忽然消失了,雪夜裏一片安靜。母親和我於是也穿衣起牀,逼仄的後門形同虛設,好在門閂尚在,但兩扇門板之間已經裂開了一道大縫隙。在煤油燈微弱的光亮裏,依稀可見門外的雪地上,留有一叢叢深深的腳印。雪竟然還在下,一團團棉絮狀的雪片從門縫裏飛進來,屋內的地面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太冷了!寒風在雪地上旋轉着,全都鑽進了骨頭裏,父親已經捉不穩那盞煤油燈。儘管如此,父親還是想出門看個究竟,母親的臉瞬間就變了色,她不由分說,一隻手抵着後門,一隻手拉住了父親。父親遲疑了片刻,還是有些不放心,他試着晃了晃後門,又把家裏的菜刀從門閂裏插進了門縫。然而這簡單的“雙保險”仍舊不能讓父親徹底放心,他又讓母親拿來一把鐵鍬,像柱子一樣抵住了後門。那時候的父親和母親其實都已經知道,踏雪而來的,是一個久違的“客人”。

再次上牀的時候,父親的雙腳像兩小塊生冷的冰,我不經意間碰到了,冷得燙人,而父親立即喊起了痛。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冷一旦到了某種極致,冷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骨頭深處的疼痛。

至多就是一根菸的工夫吧,後門再次搖晃了起來,而且這一次的來勢更爲兇猛,夾雜着某種無以名狀的低沉的吼聲。煤油燈一直在亮着,父親的臉已經變得煞白,他抖抖索索地穿好了棉襖,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把菜刀。母親早就唬住了,“你千萬不要出門啊”,母親話音剛落,後門就傳來轟然倒塌的聲音。我的心臟一下子衝了出來,緊緊地抱住了母親。

父親右手握着菜刀,左手舉着煤油燈。雪地裏立着一匹渾身雪白的狼——它太像狗了,但我知道它是狼,垂直樹立的耳朵,嘴部寬闊而尖長。父親站在門裏,虛張聲勢,而狼立在門外,毫不退縮,緊緊地盯着父親和我們。

空氣凝固了,雪夜也凝固了。四周籠罩着一層即將爆燃的寂靜。

父親很快就成了一個雪人,他將煤油燈轉給了母親,右手的菜刀握得鐵緊,隨時準備應對狼的進攻。狼在父親的舉動裏退後了幾步,接着,又奔突了起來,它也怕冷嗎?我不知道。我以爲狼就要逃走了,一個對三個,它其實並無多少算數。但狼奔着奔着又折了回來,它重新立在了門外,和父親之間的距離應該不到五米——許多年之後父親說,他和狼之間的距離其實只有三米。在當時的情勢下,我們的記憶可能都出了偏差,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當時的情勢非常危急,也極其兇險——狼不動,父親也不敢輕舉妄動,於是,一個站在門裏,一個立在門外,父親與狼開始了長久地對峙。

狼的耐心出乎我的意料。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我看見父親手裏的菜刀在一個勁地顫抖。我也在顫抖。母親也在顫抖。儘管那一年我只有十歲,但我還是想到了死,不是被凍死就是被狼給咬死。我還想起父輩們說過的那些往事,大雪已經封山,這匹飢餓的狼應該和饑荒年代的鄉親們一樣,飢不擇食,只不過是爲了活下去。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鄉親們吃過樹,吃過草,吃過土,吃過蝗蟲,還吃過蛇、青蛙和老鼠……父親那一輩人經常能見到狼,狼羣在山腰上成羣結隊地奔跑,在寒夜裏長嘯……在父輩們的口口相傳裏,狼是一種善於記仇也善於報仇的動物,因此,鄉親們寧可易子而食,也不肯上山去掏狼窩。而狼彷彿也領了鄉親們的這份情,它們幾乎沒有攻擊過那些賊膽包天、摸黑上山砍柴的人。有一晚,朱家大嬸和兩匹狼劈面相逢,兩匹狼繞着朱家大嬸轉了三四圈,最後遠遠地立了下來,向月而嘯,彷彿在爲朱家大嬸送行。但朱家大嬸早已軟成了一攤,最後,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摸下了山……在小村牌樓,朱家大嬸的品行不端是出了名的,她喂着一屋子的雞,卻捨不得殺,逢年過節,總要想方設法地去偷。偷不到雞,就去偷雞蛋,如果連雞蛋也無法得手,她甚至會去偷貓或狗。時間久了,鄉親們都知道朱家大嬸是個“慣偷”,但她死活不願意承認,被逼急了,就賭咒自己的陽壽。朱家大嬸連自己的陽壽都賭上了,鄉親們只好指桑罵槐,自認倒黴。這一回,朱家大嬸終於自我揭醜,鄉親們當然不會懷疑事情的真實性,於是對巢山的狼,又多了一層敬畏之心。秋毫無犯、相安無事的日子久了,鄉親們幾乎忘記了狼的存在,孩子們在巢山上追逐、嬉鬧,在灌木叢中捉迷藏,大人們從來沒有制止過。在鄉親們長久的遺忘中,狼彷彿也從巢山上消失了——巢山是大別山的餘脈,大人們一度還以爲,狼羣已經轉移進了層巒疊嶂的大別山,直到這個暴雪之夜,鄉親們才猛然醒悟,原來,狼並沒有走遠,一直和他們毗鄰而居。

後門之外,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

父親站在門裏,狼立在門外,父親和狼依舊在對峙。時間彷彿睡過去了,大雪給它披上了一層厚厚的被子。在無聲的對峙裏,那匹飢餓的狼已經完全掌握了主動權。它時而站立,時而奔走,偶爾還閉上眼睛,支棱着一雙大耳朵。那時候,父親的身軀已經完全僵硬了,頭頂上積滿了厚厚的雪,鞋子上積滿了厚厚的雪,形同一座尚未完工的雪雕。狼是一種極其聰明的動物。但在長久的對峙中,它既沒有對我們發動進攻,也沒有呼朋引伴,發出淒厲的嘯聲。事後父親說,狼不僅聰明,而且知道感恩,這一點,強過我們中間的許多人。當時的我很難理解父親的意思,直到成年之後,我才徹底地明白了過來——父親在“武鬥”中九死一生,帶頭批鬥父親的,竟是父親的一個遠房表侄。這個家境貧寒的.表侄幼年失母,父親殘疾,母親心痛着這個孩子,幾乎視如己出,最後還張羅着幫他討了一門親——那個暴雪的夜晚,狼其實已經勝券在握,它只要進攻,父親、母親和我都絕無逃生的可能!但它沒有這麼做,它只是用長久的對峙,讓我們知難而退,飢腸轆轆的它,並不想傷害我們。

長久的對峙終於驚醒了雞塒裏的幾隻下蛋雞。它們急促地唧唧喳喳着,張皇失措,不明所以。突然響起的雞叫讓狼變得異常狂躁,它在雪地裏打着轉兒,像牛一樣噴着響鼻,同時發出低沉的怒吼。母親彷彿恍然大悟,在狼稍稍安靜一些的時候,母親已經捉住了一隻褐色的下蛋雞,又從廚櫃裏拿出一隻碗,接着又用菜刀在雞脖子上麻利地抹了抹,鮮紅的雞血像一綹瀑布,向碗裏筆直地噴射着。噴到後來就剩下了一滴,又一滴,母親這纔將雞遠遠地扔出了後門。原本還在垂死掙扎的雞彷彿預見了自己非同尋常的命運,剛一落地它就突然大叫了一聲,飛快地撲棱着翅膀,脖子抻得老長。狼迅捷地撲了上去,整個地咬住了雞頭和翅膀。這時候,狼居然抖起了身上的積雪,抖動的動作和我家走失的黑狗極其相像,目光和我家走失的黑狗也極其相像。抖完了身上的雪,它專注地看了看我們,嘴裏叼着雞,然後敏捷地轉過身去,從雪地裏飛快地消失了。

雪還在下。鵝毛般的大雪像一塊大抹布,將雪地抹得一乾二淨,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母親上前扶住了雪人般的父親,又顫抖着關好了後門。門縫裏依舊插着一把菜刀,門後依舊撐着鐵鍬。但一直到天亮,狼也沒有再來,和不知饜足的人類相比,狼似乎更懂得知足常樂。事後我們才知道,那並不是唯一一隻進村的狼,那幾個暴雪封山的夜晚,村子裏的幾條狗不聲不響地失蹤了,先後失蹤的,還有五嬸家的幾隻鴨子,仲謀家的幾隻下蛋雞。但積雪消融之後,狼再也沒有進過村——作爲一種羣居動物,狼羣堅守着“狼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更難得的是,它們中間沒有敗類,不會令整個狼羣爲之蒙羞。

許多年之後,我一直還記得那個刻骨銘心的暴雪夜。那是我唯一一次目睹大自然中的野狼——瘦削,堅硬,性格躁狂,極具攻擊性。奇怪的是,有了這場危險的遭遇之後,我並不像父母親那麼憂心——天晴之後父親就修葺了後門,母親還在門裏上了一把帶插銷的小暗鎖——那匹飢餓的野狼讓我相信,所有的動物都願意與人爲善,但自以爲是的人類卻不願意善待它們。他們將虎、獅、豹、猴、蛇、鳥……統統關進籠子裏,娛人,亦自娛。我當然也知道,神祕莫測的大自然遍佈陷阱,但所有的陷阱,始作俑者都是人類自己。現如今,井水不犯河水的歲月一去不復返,攻城略地的人類,已經登上了一列沒有終點的列車,他們也想過回頭,但身不由己的他們已經沒有了退路!

在漫長的歲月裏,巢山上的墳塋摩肩接踵,越埋越高。巢山上的處女地,越來越少。然而,忽如一夜春風來,三年一次的砍山行動突然消失了,小村已經通上了電燈,先富起來的鄉親們已經提前用上了電飯煲。朱家大嬸也改掉了自己的惡習,她再也沒有偷過,也不再上山偷砍柴火。我們那一代人的“遊樂場”順其自然地移到了山下,拙劣的樹枝彈弓消失了,“拍方寶”消失了,“推鐵環”、“擠炸”、“丟手絹”也消失了……偶爾還能一見的,是並不好玩的“跳房子”和亙古未變的“老鷹捉小雞”。

除了清明和冬至,今天的巢山已經無人問津,在和村莊一樣荒涼的歲月裏,巢山也像那些留守在家的老人一樣自生自滅,山上草木蔥蘢,瘋長的灌木和野樹湮沒了所有的山路。我不知道巢山上的自然生態有沒有徹底恢復,但鄉親們再也沒有見到過狼,也或許,巢山上早已經沒有了狼。沒有了狼的巢山其實已經不是巢山了,而是一座巨大的墳墓(爺爺、我沒有見過的奶奶、外公、母親、五叔、三爺、三娘以及英年早逝的堂哥,願你們能在其間安息)。這讓我在長久的失落之餘,又生出許多的遺憾。每次上山祭掃,我總希望能碰到那匹躁狂的野狼,它當然已經很老了,但我相信它還沒有老糊塗,應該還記得那一場對峙。正是那個寒冷刺骨的暴雪之夜,讓脾氣暴烈的我學會了與人爲善,克己復禮。事實上,那也是我的第一堂真正的人生課,是一匹狼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一隻青面獠牙的野獸可能會成爲我們的朋友,但一個慈眉善目的朋友,可能會成爲一隻兇猛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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