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名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第七十一回 周太史出都逃婦難 焦侍郎入粵走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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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新人變了顏色,一言不發。輔成也忍耐不住,說道:‘不瞞夫人說,我當了上十年的窮翰林,只放過一回差,不曾有甚麼積蓄。’新人不等說完,便搶着說道:‘罷,罷!幾吊錢的事情,你不還,我孃家也還得起,我明日打發人去要了來,不煩你費心。不過我這個也是掙你的體面。今天回門去,我家裏甚麼王爺、貝子、貝勒的福晉、姑娘,中堂、尚書、侍郎的夫人、小姐,擠滿了一屋子,我只插戴了這一點撈什子,還覺着怪寒塵的,誰知你到那麼驚天動地起來!早知道這樣,你又何必娶甚麼親!’說着,又叫了一聲‘來’,那陪嫁家人便走了進來,垂手站着。新人拿眼睛對着鴉片煙盤看了一看,那家人便走到牀前,半坐半躺的燒了一口煙,裝到鬥上。輔成冷眼覷着,只見那家人把煙槍向那邊一送,新人躺下來接了,向燈上去吸,那家人此時簡直也躺了下來,一手擋着槍梢,一手拿着煙籤子,撥那斗門上的煙。輔成見了,只氣得三尸亂暴,七竅生煙!只因才做了親不過三朝,不便發作,忍了一肚子氣,仍到書房裏去安歇了。從此那珠寶店、金子店的人,三天五天便來催一次,輔成只急得沒路投奔。雪舫此時卻不來了,終日悶着一肚子氣,沒處好告訴,沒人好商量。一連過了二十多天,看看那娶來的新人,非但愈形驕蹇放縱,並且對於那六歲孩子,漸漸露出晚娘的面目來了。輔成更加心急,想想轉恨起雪舫來。然而徒恨也無益,總要想一個善後之策,因此焦灼的一連幾夜總睡不着。並且自從娶親以來,便和上房如同分了界一般,足跡輕易不踏到裏面。小孩子受了晚娘的氣,又走到自己跟前哭哭啼啼,益加煩悶。

第七十一回 周太史出都逃婦難 焦侍郎入粵走官場

“忽然一日,自己決絕起來,定下一個計策,暗地裏安排妥當。只說家中老鼠多,損傷了書籍字畫,把一切書畫都歸了箱,送到會館裏存放,一共運去了十多箱書畫,暗中打發一個家人,到會館裏取了,運回家鄉去。等到了滿月那天,新人又照例回門去了;這一次回門,照例要孃家住幾天。這位周太史等他夫人走了,便寫了個名條,到清祕堂去請了一個回籍措資的假,僱了長車,帶了小孩子,收拾了細軟,竟長行回籍去了。只留下一個家人看門,給了他一個月的工錢,叫他好好看守門戶,誑他說到天津,去去就來的。他自己到了天津之後,卻寄了一封信給他丈人焦侍郎。這封信卻是駢四驪六的,足有三千多字,寫得異常的哀感頑豔。焦侍郎接了這封信,一氣一個死!無可奈何,只得把女兒權時養在家裏,等日後再做道理。我進京找他求信,恰好碰了這個當口。所以我也不便多說,耽擱了幾天,只得且回家去,過幾時再說的了。”

徐宗生一席長談,一面談着,一面喝着,不覺把酒喝完了,飯也吃了,問店家要了水來淨了面。我又問起焦侍郎爲甚麼把一位小姐慣到如此地位。宗生道:“這也不懂。論起來,焦侍郎是很有閱歷的人,世途上、仕途上,都走的爛熟的了,不知爲甚麼家庭中卻是如此。”我道:“世路仕路的閱歷,本來與家庭的事是兩樣的。”宗生道:“不是這樣說。這位焦理儒,他是經過極貧苦來的,不應把小孩子慣得驕縱到這步田地。他焦家本是個富家,理儒是個庶出的晚子,十七八歲上,便沒了老子,弟兄們分家,他名下也分到了二三萬的家當。擱不起他老先生吃喝嫖賭,無一不來,不上幾年,一份家當,弄得精光。鬧的弟兄不理,族人厭惡,親戚冷眼,朋友遠避。在家鄉站不住了,賭一口氣走了出來,走到天津,住在同鄉的一家字號裏,白吃兩頓飯,人家也沒有好面目給他。可巧他的運氣來了,字號裏的棧房碰破了兩箱花椒,連忙修釘好了,總不免有漏出來的,字號裏的小夥計把他掃了回來。被這位焦侍郎看見了,不覺觸動了他的一門手藝,把那好的整的花椒,揀了出來,用一根線一顆一顆的穿起來,盤成了一個班指。被字號裏的夥計看見了,歡喜他精緻,和他要了。於是這個要穿一個,那個要穿一個,弄得天天很忙。他又會把他盤成珠子,穿成一副十八子的香珠。穿了香珠,卻沒有人要;只有班指要的人多,甚至有出錢叫他穿的。齊巧有一位候補道進京引見,路過天津,是他的世伯輩,他用了‘世愚侄’的帖子去見了一回,便把所穿的香珠,湊了一百零八顆,配了一副燒料的佛頭、紀念,穿成一掛朝珠,又穿了一個細緻的班指,作一份禮送了去。那位候補道歡喜的了不得,等他第二次去見了,便問他在天津作甚麼。他一時沒得好回答,便隨嘴答應,說要到廣東去謀事。那候補道便送了他五十兩銀子程儀。他得了這筆銀子,便當真到廣東去了。“原來他有一位姑丈,是廣東候補知府,所以他一心要找他姑丈去。誰知他在家鄉那等行爲,早被他哥哥們寫信告訴了姑丈了,所以他到了廣東,那位姑丈只給他一個不見。他姑母是早已亡故的了,他姑丈就在廣東續的弦,他向來沒有見過,就是請見世見不着。五十兩銀子有限,從天津到得廣東,已是差不多的了,再是姑丈不見,住了幾天客棧,看看銀子沒有了。他心急了,便走到他姑丈公館門口等着,等他姑丈拜客回來,他抓住了轎槓便叫姑丈。他姑丈到了此時,沒有法子,只得招呼他進去,問他來意。他說要謀事。他姑丈說:“談何容易!這廣東地方雖大,可知人也不少,非有大帽子壓下來,不能謀一個館地。並且你在家裏荒唐慣了,到了外面要守外面的規矩,你怎樣辦得到。不如仍舊回去罷。’他道:‘此刻盤纏也用完了,回去不得,只得在這裏等機會。我就搬到姑丈公館來住着等,想姑丈也不多我這一碗閒飯。’他姑丈沒奈何,只得叫他搬到自己公館裏住。這一住又是好幾個月。喜得他還安分,不曾惹出逐客令來。他姑丈在廣東,原是一個紅紅兒的人,除了外面兩三個差使不算,還是總督衙門的文案。這一天總督要起一個折稿,三四個文案擬了出來,都不合意,便把這件事交代了他姑丈。他姑丈帶回公館裏去弄,也弄不好。他看見了那奏稿節略,便自去擬出一篇稿來,送給他姑丈看,問使得使不得。他姑丈向來鄙薄他的,如何看得在眼裏,拿過來便擱在一旁。但苦於自己左弄不好,右弄不好,姑且拿他的來看看,看了也不見得好。暗想且不要管他,明天且拿他去塞責。於是到了明天,果然袖了他的稿子去上轅。誰知那位制軍一看見了,便大加賞識,說好得很,卻不象老兄平日的筆墨。他姑丈一時無從隱瞞,又不便撒謊,只得直說了,是卑府親戚某人代作的。制軍道:‘他現在辦甚麼事?是個甚麼功名?’他姑丈回說沒有事,也沒有功名。制軍道:‘有了這個才學,不出身可惜了。我近來正少一個談天的人,老兄回去,可叫他來見我。’他姑丈怎麼好不答應,回去便給他一身光鮮衣服,叫他去見制軍。那制軍便留他在衙門裏住着,閒了時,便和他談天。他談風卻極好。有時悶了,和他下圍棋,他卻又能夠下兩子;並且輸贏當中,極有分寸,他的棋子雖然下得極高,卻不肯叫制軍大敗,有時自己還故意輸去兩子。偶然制軍高興了,在簽押房裏和兩位師爺小酌,他的酒量卻又不輸與別人;並且出主意行出個把酒令來,都是雅俗共賞的。若要和他考究經史學問,他卻又樣樣對答得上來;有時唱和幾首詩,他雖非元、白、李、杜,卻也才氣縱橫。因此制軍十分隆重他,每月送他五十兩銀子的束脩。他就在廣東闊天闊地起來。不多幾時,潮州府出了缺,制臺便授意藩臺,給他姑丈去署了。一年之後,他姑丈卸事回來,稟知交卸。制軍便問他:‘我這回叫你署潮州,是甚麼意思,你可知道?’他姑丈回說是大帥的栽培。制軍道:‘那倒並不是,我想你那個親戚,總要想法子叫他出身。你在省城當差,未必有錢多,此刻署了一年潮州,總可以寬裕點了,可以代你親戚捐一個功名了。’他姑丈此時不能不答應,然而也太刻薄一點,只和他捐了一個未入流,帶捐免驗看,指分廣東。他便照例稟到。制軍看見只代他弄了這麼個功名,心中也不舒服,只得吩咐藩臺,早點給他一個好缺署理。總督吩咐下來的,藩司那裏敢怠慢,不到一個月,河泊所出了缺,藩臺便委了他。原來這河泊所是廣東獨有的官,雖是個從九、未入,他那進款可了不得。事情又風流得很,名是專管河面的事,就連珠江上妓船也管了。他做了幾個月下來,那位制軍奉旨調到兩江去了,本省巡撫坐升了總督,藩臺坐升了撫臺,剩下藩臺的缺,卻調了福建藩臺來做。那時候一個最感恩知己的走了,應該要格外小心的做去纔是個道理。誰知他卻不然,除了上峯到任,循例道喜之外,朔望也不去上衙門,只在他自己衙門裏,辦他的風流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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